出奇的,徐寂行没有再去拦她喝酒。
酒壶里的酒原是烫的,此刻倒入酒盏,掺入她咸湿的泪,饮入喉中,烈得她眼眶发红。
“你想了此事有多久了?”徐寂行坐在她身侧,递给她雪白的巾帕,她擦得囫囵,他又替她细细擦了擦脸。
“不知道。”
顾卿然低着头,没有再哭,徐寂行是何等稳重冷静的人,他这样认真地问起她,她就愈发想走。
她想家,但也喜欢京城,没有回到李府前,她在医馆中打杂度日,日日忙碌,却也充实。
现在,她在相府做他的口中的假夫人,但她不是要赖着他的人。
从前她问过徐寂行许多次,你是不是喜欢我,徐寂行都说不是。
她便觉得这人素来端方守礼,他说不喜欢,其实是有几分喜欢,他不愿承认罢了。
“对不起。”
徐寂行喉口发涩,“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她又不答了。
“你在江南住了多年,初来京城过年,想家也是常事,是我忽略了你,我以为,你从来都舒心快活。”
“京中的事情就要结束,至多还有三月,我便有空带你回江南看看。你觉得如何?”
顾卿然摇了摇头,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醉得明显。
徐寂行知道,他在和一个醉酒的人说话,他不知道她醉了几分,他现在和她说的话,她明早还记不记得。
但他迫切想和她说些什么。
“不好吗?”他从来没有这样频繁地假笑过,“那我派人将你舅舅和舅母接来陪陪你,如何?他做官多年,政绩还算显著,若是调来京中做官,未尝不可。”
顾卿然脸上的泪痕本已经快干了,此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聚在下巴上,哭得压抑、可怜。
“不好。”她呜咽着说,“不好。”
愿意这般哄她,是他性情体面。
“徐寂行,其实我们本就是被婚书绑在了一起,现在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你虽不重情爱,但日后,未必不会遇上旁的女子叫你打开心扉。”
她用手指挡住了他的唇。
“我不过及笄两年,世间许多道理我还没明白,许多地方我还没去过,日后我未必不会遇上旁人。”
顾卿然也对他笑了笑,“徐寂行,你从前是不是总担心我不肯和你和离呀。”
她醉醺醺地往他怀里靠,“现在你别担心了,我想和离的呀。”
屋内死寂,徐寂行打晕了她。
她醉了,胡言乱语,连她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
今夜她备了同心结给他,从前她在家书中写她爱慕他,她喜欢扰乱他的心神,巴巴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酒醉的人连自己都骗了。
徐寂行将酒盏捏碎,她酒量这样差,日后更是不能允她喝酒。
“来人。”
屋外的丫鬟一进来,看到桌上碎裂的酒盏,就要下跪。
徐寂行将顾卿然拦腰抱起,往里屋走去,他漠声吩咐:“给夫人取一套干净的寝衣来,她醉了。”
今夜的床幔颜色和大婚那日一样,被榻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床帐顶部则是金色的石榴花纹。
石榴多子,有繁衍子嗣的意蕴。
徐寂行解了她的系带,褪去衣袍,最后替她换了寝衣。
他今夜难以入眠,嗅着她的体息,缓缓将人嵌入怀中,过了许久,他阖了眼。
梦里似乎还是她无声哭泣的画面。
……
头疼得很,身子也酸,一个头两个大,大概就是醉酒醒来后的感觉。
尤其是睡在徐寂行怀中,还多了一丝羞耻。
“我吵醒你了么?”她有些不好意思,眼里带着歉意,慢吞吞地想要从他怀里移开,“我睡觉是不是没规矩。”
徐寂行任由她往里滚了滚,神色如常,“还好。”
昨夜的事,顾卿然忘得差不多了,一开始便喝了太多酒,以至于此刻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后来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不过,看徐寂行的样子,她似乎只是喝多了,后来便歇息了。
她欲起身,被按住了手腕。
“今日初一,陪我再睡一会。”
新年里官员七日休政,徐寂行不必入宫、不必上朝,他也不愿去徐府请安。
若是他想,相府这七日便是真正的与世隔绝。
“好。”
她头晕沉沉的,再睡醒之时,已经日上三竿。
徐寂行竟也还躺在她身侧。
“我昨晚喝多了酒,可有冒犯你?”顾卿然想想昨晚那些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的片段,多少有些心虚,“我知道你喜欢安静,对不起,我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醉酒。”
至于书房外,她所听的那些话,她记得清楚。
既然是责任,又本是假夫妻,他娶她的本意已经达到,何况如今的局势,哪里需要他有一个名义上的夫人。
徐寂行静静地坐在她身侧,问:“不在我面前醉酒,你是想去旁人那里?”
顾卿然被这奇怪的问法问住,徐寂行又道:“昨晚的事,你都忘了?”
顾卿然:“……”
“既是忘了,我再讲一遍给你听。”
醉酒之人说的那些话如何能在清醒时再听一遍?
“别说。”顾卿然作势要去捂他的唇,可待到掌心贴近他的唇瓣时,她往后缩了缩。
纤细葱白的指尖被他轻轻握紧,按入被褥之中。
“你说想家,还说想要与我有一个孩子。”
前半句话她神情未变,后半句话,直叫她躲避了眼神。
“你都不记得?”
“不记得。”顾卿然心口跳得飞快,“我不记得。”
徐寂行神情庄重,叫她没了怀疑的理由。
约莫,约莫是她昨夜被伤了心,所以酒后狂放,说了些不能告人的话?
生孩子这样的话她都讲了,那该是醉得很深。
“昨夜我喝多了,醉酒的人说的话都不作数,若是哪句话惊扰了你,你千万别放在心里。”
徐寂行认真道:“不作数便好。”
她长松了一口气。
徐寂行凑了过来,替她将垂于胸前的青丝挽在耳后,温热的指尖触及她的耳廓,叫她心莫名发软。
可惜……
她往后退缩,徐寂行还留在她发丝间的手悬在了空中。
他眼底暗了些。
顾卿然对他笑了笑,“昨夜本来不该麻烦你,抱歉,以后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失态。”
是机缘巧合,叫她听见了他的真心话。
她来京城这些日子,徐寂行待她无错,他称得上克己复礼、光风霁月,若不是合欢散一事,他们也不会圆房。
似乎,他原本的冷淡与距离都是在圆房后有了改变。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责任。
可徐寂行不了解她,她幼年走失,女扮男装,游走街巷,养出了点不愿守矩的性子,贞洁对她来说,倒也没那么重要,更谈不上什么他要对她负责。
“时辰不早了,若是我们再睡在房中,下人都该担心我们是不是出了事。”
“何事?”
她不答,也答不出口,若是从前的她,此刻或许还会搂住他的腰腹,说些过火的话,现在……她能与他相敬如宾。
“初一的日子,我们迟迟不起,不合规矩。”
徐寂行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他道:“这里是相府,若你一日不起,也不会有人打搅。”
她诚实地摸了摸肚子,小声道:“我饿了。”
……
用了早膳,顾卿然又喝了些解酒汤,在美人榻上歇了歇。
徐寂行未去书房,而是留在了主屋。
这些天她学了算账,连带着字迹也比从前工整许多,此刻徐寂行坐在书案后看书,她便握笔练字。
这安静得不像她。
徐寂行隔着珠帘望向美人榻边半趴着的身影,她鬓边插着的金步摇微晃,两枚珊瑚红的耳珰乖巧地落着,手指纤细,眼睫浓密,杏红的新衣将她裹住,天光倾泻下的半边脸颊肤白如羊脂。
“嬷嬷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学这些。”
徐寂行走至她身侧,忽然开了口。
顾卿然握住笔的手一松,一滴墨在雪白的纸上晕染开来,本就勉强能看的簪花小楷扭曲起来,唯一那点称得上工整的优点也就没了。
她像是知道写得不算好看,所以无意识地用手挡了挡。
徐寂行眉心微蹙,他道:“你不必学这些。”
顾卿然心头有些落败。
“好。”
徐寂行又道:“嬷嬷和我说了,你学了管家记账,执掌中馈这样的事,你不必急着接手。”
相府名下的产业繁杂,他从来不觉得她会喜欢执掌中馈这样的事。
“不练字了,换些旁的事。”
顾卿然摸到手边的话本,又放了回去。
“我许久不抚摸琴,今日无事,你可愿听我弹奏一曲?”
“弹给我听?”
她还不大相信。嬷嬷先前说过,徐寂行六岁学琴,琴艺高绝,但抚琴时不爱旁人在侧,下人们也只是听过屋内传来的琴声。
“弹给你听。”
顾卿然来了兴致,唇角勾了勾,眼眸里亮出点期待的光,她兴冲冲地问:“现在就弹么?可是屋内并没有琴。”
“在我的书房。”徐寂行眸光转向屋外,刚要唤人去取,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道:“书房只是府里一隅,你日后想来便来。”
说罢,他叫来了刀辞,“带夫人去书房取我的琴。”
顾卿然转头就忘了徐寂行暗示她不该执掌中馈的事,轻快地跟着刀辞去了书房。
四方书桌上,藏青色琴囊内裹着就是徐寂行平日所弹的“修况”。
顾卿然刚欲抱着琴走,一伸手,就瞧见自己指尖的墨迹。
刀辞自然也发现了。
“巾帕?”
她侧过脸,笑着对他伸了手。
刀辞眼皮一跳,赶紧后退半步道:“相爷的巾帕在书案下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