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红烛高照,亮着暖人的光,徐寂行走进屋内时,解了大氅。
宝春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将门阖上,在檐下守着。
屋内原本寂静,此刻桌角的灯烛偏爆了芯,燃出炸开的灯花,一滴蜡缓缓流淌,橙黄的光照得桌边人面庞晕红。
顾卿燃凑过去看灯花,她弯了眉眼,很喜气地指着那红烛,对着徐寂行说:“烛芯爆了是好兆头,你来得真巧。”
徐寂行一步一步走到她身畔,修长的手指捏过她手中摇摇晃晃的酒盏,凑得近了些,还能闻到点醉人的酒气。
他垂眸就这么淡淡地瞧着她,漆黑的眼瞳被暖和的烛光照出些浓烈的暗色来,静了片刻,就着她未喝完的酒饮了下去。
这酒是提亲那日李府呈上的,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李府还送了些到京城。
他甚少饮酒,酒醉人心,他不习惯。
“在府内喝酒也不宜贪杯,你醉成这样,会难受。”
徐寂行夺了酒壶,将人规矩地揽住,他第一次见她饮酒,心头微跳,俯身抱起人时,用了些力,被蹭了脸颊。
顾卿然对上他微愠的眼,默默收敛了动作,乖乖地搂住他脖颈,被扔上了床榻。
徐寂行以为她要没力气折腾,就要这么睡过去,结果顾卿然纵然有些七荤八素地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还是翻了身,扯住他衣袍,问:
“你喜欢我?”
“徐寂行,你今日亲了我,难道你喜欢我?”
她只是三分醉,杏眸亮得照人,翘着唇角,鬓边的发丝早就乱了,显出一种清丽的媚态。
徐寂行面有淡色,他说:“不喜欢。”
嗓音虽低沉,但叫人听得明白。
顾卿然闷声哦了哦,徐寂行若是喜欢她,想来也难以解释他从前那些避她于千里之外的行径。
“那你白日为何要在马车里将我抱到你的腿上,我羞得很,以为你要对我做什么。”
徐寂行凝住她,问:“什么?”
她胆子本就大,只是藏得深,喝了江南暖人的酒,便无法无天起来。
徐寂行听到她轻笑一声。
“你不看话本,自然是不知道话本里写男女之事的花样十分多,我还以为你要在马车里与我行鱼水之欢。”
他额角青筋暴起,落在锦被上的手掌握得发白,哑着声训道:
“我说过,你该少看些话本,这样难以启齿的话本,更是不该留在身旁。若是你觉得府中实在无聊,可以寻些旁的事消遣,方才那样的话,日后不可再说。”
“时候不早了,你醉了,早些歇息。”
顾卿然按住他的袖袍,慢慢道:“我在府中无聊是真,可你这些日子不允我随意外出,我若想消遣,也无处可去。”
“徐寂行,我并非你这样高洁清贵,只凭书卷古琴就可以度日,我喜欢热闹,贪恋口腹之欲,爱逛灯会,我在府中待的日子久了,便觉得百无聊赖。”
“你若是想待在你的书房,我不会打扰,我想出去见见旁人。”
徐寂行今日才撞见陆远,不用任何人禀告,他便知陆远在宁国公府定是与她说了话。他不喜欢白日的情形,哪怕她在陆远眼前与他亲昵。
江南的事已成过往云烟,无论陆远对她是什么心思,他都不允。
徐寂行开始解衣襟,他今晚原本睡在书房,但就在刚刚,他变了主意,连他都未意识到此刻他就是在哄人。
“无聊了可以叫人来府里唱戏歌舞,喜欢什么便让厨房做,外头若有你爱吃的点心,派人买便是,灯会不是日日都有,若你想去看,下次我可以陪你。”
解了外袍,他一把捞起床榻上的人,替她脱了衣裳,只留了里衣,随后将人裹进了被褥里。
“睡吧。”
他低声道。
顾卿然听他的声音不像是想睡觉的困倦,她慢慢坐了起来,就这么贴住了他。
徐寂行的怀抱温热坚硬,她躺他宽厚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便觉得安神。
许是这些日子肌肤相触的次数多了,她做梦梦过几次当年的事,梦见徐寂行救她,梦见他如何留了她的命。
“徐寂行,你真好。”
“你可觉得我们很有缘分,我从来没想过,我与你竟有婚约呢。”
徐寂行拉下她乱揉的手,低着头看她。
“我也未曾想过,我会娶你。”
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徐寂行将她从怀中抱走,卷进被褥,掖好被角,他方下榻吃了药。
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何况她的体息本就能扰乱他的心神。
这一夜本来该睡得安稳宁静。
徐寂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隐隐有月光从牖窗中透过,落在屋内暗红的地板上,他从前便不大容易睡好,夜半惊醒是常事。
怀中人的呼吸声贴着他的耳畔,她睡得一贯很好,睡相静美,轻易不会被吵醒。
徐寂行醒了,心中的万千思绪便如流淌的河水,倾泻而出。宫中的事、朝中的事、边关的事,他细细捋了一遭,心中定了,才阖眼。
顾卿然摸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动身。
床帐内黑压压的,这样的时刻,他才低了头,吻过她饱满的眉心。
“谢谢你救我。”
徐寂行僵了身形,愣了一瞬,贴近了她,又听到一声呢喃。
“谢谢,谢谢你救我。”
她在梦中呓语,徐寂行以为她陷入梦境,便随口逗她:
“谁救了你,何时救了你。”
但她真的答了。
“江南淮乡,你救我。”
徐寂行借着床幔间隙透进来的一丝光亮,看清了她脸上的笑,带着点羞郝与满足的笑。
“你是谁?”
她便抿住唇,不肯答了。
这一夜,徐寂行没睡好。
—
“夫人昨晚是不是喝了许久酒,今早奴婢看您昨日换下的衣袍上还有酒味,奴婢觉得,夫人以后还是要在相爷面前少喝些酒。”
宝春是见过顾卿然喝醉的。喝醉后,倒没旁的事,只是会说些平日里不能说的话,她照顾过两次,两次顾卿然都讲了些当时的秘密给她听,时过境迁,那些话已经不是秘密了,又是对她这个贴身丫鬟讲的,无碍。
但昨天相爷守在夫人身边,她在外头都捏把汗,怕她家小姐又吐露什么真心话,惊着了人。
顾卿然点点头,肯定道:“昨晚一时兴起,而且我没醉,你放心就好,下次若我想喝,你拦我。”
她依稀记得徐寂行说什么请人进府里唱戏、表演歌舞的事,相府一向安静,徐寂行又是出了名的喜静,若她真干出这样的事,会叫人奇怪。
再有,她已经买好了一家铺子,请那先前被她救下的林娘当掌柜,就要开一家点心铺,圆了她从前的愿望。这其中,也有许多事要操心和忙碌。
所以,她总归是要出府一趟。
“相爷可在书房,我有事要找他。”
顾卿然有事先去问问墨辞与刀辞,若他二人都不在,那便说明,徐寂行也不在府里。
墨辞躬身道:“相爷就在书房。”
顾卿然本打算直接找他要出府的令牌,并向他说好,至多三个时辰,她就回来。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转而去了厨房。
云片糕片薄色白,口感软糯,入口即化,顾卿然加了些果仁馅料,蒸好后,切了些给徐寂行端了过去。
“坐吧。”
徐寂行未带玉冠,只用一根青玉簪束了发,披着玄袍,坐在案后,与往日相比,有一种文人的风流气息来。
见她端着糕点进来,他也未有意外之色。
“我今日换了一种馅料,你尝尝。”
徐寂行未放下手中的毛笔,只道:“先放那吧。”
“何事找我?”
顾卿然抿了抿唇,眼睫眨得飞快,她小声道:“我还是想出府一趟。”
“一定要在今日?”
她被问住,下意识点了点头,继续求他:“我想出府,也算是我的自由,你不该管吧。”
“徐寂行,我从前就不是能闷在家中的人,你放我出去,让我散散心,好不好?”
她唇边带笑、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冷了脸。
“今日圣上调了批军队从京城赶往边关,你不知道?”
她摇头。
“镇北将军手下有位左中郎将,与你是同乡,他今日要去边关,他叫陆远。”
徐寂行手中折子上被朱笔圈出的正是这个名字。
“你昨日见了他,为何不告诉我?”
“我以为他是武将,会吓着你,你心情未受他影响,倒是自在。”
提起陆远,她眉心发紧,垂了眼睫,叫人看不见她眼中情绪。
“陆远没有吓着我,我没有那么容易受惊吓,不想告知你,是怕给你添麻烦。”
徐寂行便问:“他能给我添什么麻烦,他如何能让我烦忧?”
顾卿然答不上来。
“我身边的暗卫告诉我,他在宁国公府堵了你的去路,我便有些好奇,你从前与他认识么?”
她点了头。
徐寂行放了笔,颇为坦荡地笑了笑,一双眼从始至终落在案前这张白皙的小脸上。
“我有些赏识他,既然你与他认识,若是他有命从边关回来……”
“你可将他引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