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四合,天空下起瓢泼大雨,紫色闪电划过天际,像一条细长的蜈蚣,向四面八方伸出无数钩足。
约书亚知道,这不是自然天象,这是第一轮天罚。
他带着神情恍惚的崔斯坦离开珀迦托雷,返回人间的家中,一路上淋了一身雨。
他一边让崔斯坦换下湿透的外套,一边用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等我?”他让崔斯坦坐到床上,自己站在他面前帮他擦头发。
崔斯坦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愣了一下:“……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原本我打算和你一起去的,那也就没有这些事了。瞧你给米兰达惹出的麻烦。”约书亚本想斥责他,可见到他以后,却不知怎么泄了气,口气怎么也硬不起来,只好这样隔靴搔痒地抱怨两句。
“以后不会了。”崔斯坦负荆请罪似的低着头,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
约书亚轻轻解开蒙在他眼睛上的纱布,看着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睛,如先前一样清明湿润,长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就好。”
他在他身旁坐下,却并没有挨着他,而是隔开半米。崔斯坦觉得意外,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能和我说说,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么?”
“我……”
约书亚:“我是说,你飞向潘瑞戴斯之心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崔斯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这种痛苦是如此深重,几乎顷刻就将他的五官挤压变形。
“我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去见祂,到祂身边去,祂需要我。”
“在靠近潘瑞戴斯之心的时候,你伸出了手,为什么?”
“我想摸摸它,摸摸它身上镂刻的符文,我想感受一下有祂居住的圣殿。”
“可是它却忽然亮了起来,当时你有什么感觉吗?”
崔斯坦猛然抱头倒在床上,仿佛头疼欲裂。他像刚被打捞到旱地上的海鱼那样结结实实打了几个挺,才终于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移到约书亚脸上,渐渐地有了焦距。
“我看到一些画面。”
约书亚也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什么样的画面?”
“我看见祂挡在我身前,用巨大的双翼保护了我;我看到金色的灵流从祂体内逸散出去,仿佛火焰的余烬随风而逝;我看到祂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头龙封入地下……”
他忽然泣不成声,身体剧烈抽搐,双手抓着他,一把搂进怀里,臂膀如铁箍般紧扣:“为什么要这么做?爱神本就是人的天职,我从未奢求回应,祂又为什么要回应我?祂为救我而死,这份恩情深重如山,叫我如何偿还……”
约书亚被他压疼了,反感地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将“触手”伸向崔斯坦的神志,才想起自己已经答应不再读心。
“放开我。”他厉声说。
崔斯坦显然被他突然提高的语气吓到了,立刻松开他,谨小慎微地坐着,像只受惊的动物。
约书亚这次却并未对他心软,在他看来,他是仗着自己不会说三道四,就拿他当成个情绪垃圾桶,把在白神那里碰的一鼻子灰都往里倾倒。
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残忍的刻薄和咬牙切齿:“你倒是和我说说,祂老人家为什么要救你?”
崔斯坦瑟缩了一下:“这……我不知道。”
“你究竟何德何能,要祂老人家散尽神力,就为了保护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你说祂为救你而死,呵呵,未免也太过自负,太过骄傲了吧?莫非,你是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除了我,连米兰达、整个灵魂打捞部,甚至连白神也不例外。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他站起来,单膝跪在他面前:“要不要我跪下给你磕个头?”
崔斯坦吓得赶紧滚到地上,扶住他:“你这是干嘛?”
“我要来成全你的骄矜。”他继续尖刻地说,“连白神都为了救你而死,我怎么能不加把劲呢?”
“别说了,行吗?我不喜欢你用这种语气。”他哀哀地恳求道。
“哦,我要说,我一定要说。”约书亚金色的瞳孔里放射出狂热的光芒,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与平日里随和温暖的样子大相径庭,竟与崔斯坦在人间的黑发养子如出一辙。
“我希望你能明白,把你的尸体从大海里捞上来的人,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千里迢迢孤注一掷要去黑尔救你的人,也是我;为了不让你灵魂消散,厚着脸皮去顶楼求那个神秘大人物在你档案上签字的人,是我;在你几乎就要魂飞魄散,在这广大世界挥发得连渣都不剩的时候,到处找人托关系帮你修复灵体的人,也是我!始终是我!全都是我!只有我一个!你被困在倒扣船舱里生死未卜的时候,白神在哪儿?你要魂飞魄散的时候祂在哪儿?你在死神酒馆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祂又在哪儿?你清醒一点好不好?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白神,要是存在的话,祂老人家怎么可能在那个大灯泡里待得住?而且那东西如今已经熄灭,你难道认为,祂还有什么理由留在里面吗?
“白神就是个幌子,是个骗局。祂就是一吉祥物,一闪瞎眼的金字招牌。大家都说祂住在那栋球形房子里,你们快去信仰祂,为的是获得人们的信仰之力,好让潘瑞戴斯之心永远长明,这样才能让整个死后世界运行下去。大天使们本来是帮着一起骗我们的,但说着说着,连他们自己都信了。真不明白,如此明显的骗局,你们为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怎么?被我戳中痛处了?知道自己傻了?被耍了?下界早就没有人信祂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看到多少依旧没有失掉信仰的人,却在痛苦和折磨中挣扎,又有多少人毫无良知可言,却过得像国王那样滋润?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人类之所以能过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多亏了人类自己。因为在他们中间,有像西格莉德那样的存在,在他们中间,曾经诞生过像彼得、娜塔莎、马克、小汤米、米兰达这样的人,他们善良、忠诚、勤勉,认真,会为了爱的人和事奋不顾身。他们能有今天靠的全是自己,而不是因为什么老头子白神……”
约书亚很少对什么人发火,但这次他是真生气了。平生第一次感到受人无视,还是这样一个被自己如此放在心上的人!
他恨铁不成钢,恨他为什么看不见自己,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眼睛却要说那老得烧不酥的白神人尽皆知的陈年旧事。他在他眼前似乎变成了透明,自己为他做的一切,无论多少,都在那位神祇的万丈光芒下黯然失色。可要认真说起来,神祇做这些才是应当的呀!
“不,你不能……我不许你这么诋毁祂!”
“我诋毁祂你会很难过么?你心疼了?心疼为你而死的白神?那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毕竟我为了你也没少牺牲……”
崔斯坦站起来,夺门而出。
“走吧,有本事就别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这个没有心的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乎让人以为整个天气区都在他们头顶。天空恨不得裂开一个大洞,让雨水直接倾倒下来。
风也大得可怕,路边的行道树被吹得如小草一般扭动,昨天晚上还代表着喜乐与温暖的彩灯在这暴风骤雨中却成为了致命的绞索和高压电线。
约书亚发泄完,心里莫名地感觉一空,反手往自己腿上就是两拳: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怎么能说白神不存在?就算我心里真的有过这种想法,也不应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一道惊雷劈下来,天空几乎被撕扯为两半。紫色的电光惊醒了约书亚,他担忧地看看窗外,又看看紧闭着的门,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直觉。
万一,他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匆匆站起来,赶到门边,伸手欲开却又犹豫。
是不是应该让他为此吃点苦头?总感觉这么原谅他太过轻易。
可崔斯坦有什么错?信仰白神无错。难不成是自己错了?难道他就活该被无视?
他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门上,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还是打开了门。
他想他在雨里应该没有走远,一开门便能看见他的背影……
然而,他看见的不是他的背影。
崔斯坦站在门口,浑身湿漉漉的,像一条被关在家门外的狗。卷曲的棕发被雨水拉直,贴在头皮上,让他显出一副说不清的狼狈和可怜。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举着手,似乎刚想敲门。约书亚开门的时候,两人几乎就要撞在一起。
“你……”
崔斯坦抢在他说下去之前开口:“在我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约书亚的语气毫无波动。
“你。”
约书亚看着他,金色的瞳孔已不再放射凶光,柔和得就像被夕阳染金的波光。
“快进来吧你,身上又湿了。”
他的手穿过他腋下,推上门,转身去卫生间拿毛巾。崔斯坦在原地脱去湿掉的外套,只剩下贴身的衣物。
他帮他擦干头发,需要稍稍踮脚。崔斯坦手撑膝盖弯下腰来,把脑袋伸到他面前。
约书亚听见他埋在毛巾里说:“在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想到的是你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在潜意识中,你才是我最珍视之人。你是我第一次飞行的理由,是我愿无数次以生命为代价交换的挚友,是如果我难逃一死时唯一亏欠的人。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算什么人物,说白神为救我而牺牲也未免太异想天开。或许一直是我太过执迷,太过盲目,才忽略了真相……”
头发擦干,约书亚稍稍托了一把他就知道抬起头,用明亮而热切的棕色眼睛看着他。那么深,那么沉,仿佛要把他吸进去,与自己融为一体。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对我说起过的那两种爱。我对白神,或许一直只有凡人对神明的敬畏之爱,我对你,才是真正凡人对凡人的世俗之爱。可我一直把两种爱混淆,辜负了你。刚才在门外,我问自己,如果一定要我做出选择,白神和你之间,我会怎么选?答案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选择放弃白神,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家人、爱人,是我最无法割舍的灵魂的一部分。我发誓,如果你希望我从此不再追寻白神的足迹,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约书亚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加重,心跳也在加快。
“对不起,我刚才也有些失态。”他红着脸赔礼道歉,“谁也不能说自己是纯然的无神论者。我不该因为自己没有见过,就断言白神不存在。”
崔斯坦靠过来,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嘴唇轻轻贴上他的头发:“没关系,你说了什么我已经忘记。”
约书亚试探着抬起手,扣住他的后背。崔斯坦没有躲,嘴唇渐渐下移到了额头。
“我向你保证,”约书亚把脸贴在他的肩窝上,轻声说,“如果有一天,白神真的从祂的宫殿里出来,我绝不拦着你去见祂。”
他的手继续往上,手指插进他生机勃勃的秀发,浓密如巧克力燕麦圈的卷发在指尖缠绕,将他围困。
崔斯坦这时候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我一定会帮你找回自己,约书亚。”
他以为他说的是要帮自己寻回记忆,心下十分动容,当即涌起一股醺人的暖意,在这暖意的催动下他抬头寻找他的唇,找到了,就贴合在一起。他们的呼吸终于交融,连心跳在那一刻都达成了同步。
他们同时接收到了那种信号,像一枚小小的火星刺破黑暗,瞬间在干柴和枯草间蔓延开来。
约书亚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崔斯坦。后者立刻会意,将他抱起来扔在床上,自己也跟着扑上去。
约书亚微微喘息着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嗯。”
谢天谢地!约书亚心想,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引导。
在珀迦托雷的时候,约书亚喜欢把自己的幸运鸽血石放在床头,因为它能反射时钟镜上的数字,充当闹钟。来到人间的时候,他出于习惯,把它也一起带下来了,此时就放在床头。
当他们的身心纠缠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和感官都被彼此霸占的时候,那块鸽血石,忽然栽了个跟头,咚一声砸在地上。
“什么声音?”崔斯坦停下问。
约书亚低头一看,笑着把他的脸扳回来:“没事,就是我的幸运石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