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笑话。
某位古代圣贤曾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没有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干脆泡在这条河里洗澡。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忘记崔斯坦那该死的沉疴痼疾：他以为自己的爱人是白神啊，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是整个世界的主宰，是至纯至善的光明本身——他将自己整个灵魂的新生都寄托在一件虚妄之事、一件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事上，如果某天琉璃梦碎，他是否会失去主心骨，一蹶不振？
然纵使这样，约书亚也不敢贸然唤醒梦游人。
他无奈地笑笑，耸了耸肩："你说的对。"
小金已经钻出树丛，他俯身扣好牵引绳，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崔斯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太阳穴一丝抽痛，意识到自己又被读了心，瞬间羞愤难当。他下定决心似的捏紧拳头，追上去，拦在约书亚面前。
“你以后，能不能别对我使用读心？”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有时候让我觉得，在你面前，一点隐私也没有。”
约书亚第一次读他心是在灵魂打捞部办公室，是为了弄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后来，他说自己失忆，起初约书亚并不相信，想要亲自验证真伪；再后来，约书亚读他心更多是出于好奇，或者贪图方便，崔斯坦脑回路清奇，异于常人，直接读心可以省去许多词不达意的麻烦，节省时间。
他并不担心崔斯坦会骗他，在这段时日的相处中他已证明自己的为人，而日益增长的默契也让约书亚相信，就算自己不读他的心，也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既然他希望自己不再踏足他的内心世界，那他便止步心门之外。
“好。”约书亚点头，越过他继续大步朝前走。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吗？”崔斯坦显然吃了一惊，“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我很喜欢窥探你的隐私？享受看你在我面前出洋相的样子？”
崔斯坦莫名有些失落，他小跑着追上去，像个超大号挂件那样缀在他身旁。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遵守，偶尔也能读读我的心，尤其是……”
“晚了，我说不读心就再也不会读了。”
这时候，藏在口袋里的六芒星胸针猝然发出震动，他即使在度假的时候也从未离身，因为担心娜塔莎或米兰达有事找他。
是娜塔莎发来的每日简报。约书亚希望自己能随时跟上他们的步调，不要度个假回去，就缺下一大堆课需要补。不过她也不是日日发、事事发，因为值得注意的大事不多，大都是一些狗屁倒灶的小道新闻和天使八卦。
但今天的简报似乎有些紧急，否则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发来。
"头儿！"刚一接通，就传来女特工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出大事了！潘瑞戴斯之心的光焰刚才突然熄灭了！"
"怎么会？"虽然对下界信仰之力波动会影响潘瑞戴斯之心这件事早有耳闻，但约书亚还是觉得：这也来得太快了吧？
"不知道。现在所有大天使都接到通知赶往那里，米兰达叫我们全部去办公室集合听候调遣。"
"好，你先去办公室，我稍后就到。"
约书亚结束通话，刚想转身告诉崔斯坦，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前方离他们租住的公寓不远，约书亚拽着小金往家赶。离大门还有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崔斯坦背着翼式背包从里面走出来。
"喂，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拉开翅膀，扑向天空。凌晨的街道上罕有人迹，因此大可放心，很难被人目睹。
约书亚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他消失在夜空里。一轮下弦月在深蓝的天幕上散发着苍白的光晕，群星闪烁，却也不过是清冷的光芒。毕竟，圣诞节已过。
一颗雪白的星子，飘飘荡荡，降落在他的头发上，立刻融化成一滴水，约书亚打了个寒噤。
又下雪了呵。
我飞得一点也不好。他想。
翼式背包是没有法力也能控制的魔法道具，可是对于初学者来说，要让意识完全将这多出的部分填满，与它融为一体还是有些难度的。
尤其是像崔斯坦这种，连自己体内的意思都难以控制的人。
北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尖锐的雪粒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千刀万剐，但他管不了这些，只在大风中像只风筝那样摇摇晃晃地往上升。
我得想办法上去，我得到祂那儿去！
这个念头像一枚火种，瞬间在他心里蹿燃开来，将那些如同杂草和藤蔓一样芜杂的思绪一焚殆尽，成为一盏清晰的指路明灯。
进入到珀迦托雷的地界，北风消失了，平稳的气流取而代之托起了他的翅膀，他飞起来更得心应手，于是加快了速度。
他看到夜晚的珀迦托雷灯火通明，无论是生活区，还是赫柏通天塔所在的工作区，这在倡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贤者生活方式的这里，是十分罕见的。
更罕见的，是天空中那座巨大而黯淡的球形圣殿。
他和一群灵魂撞在了一起。
"看着点路啊！"
"抱歉……"
"喂喂喂！别挡道，别在路中央！"
"你到底会不会飞啊？"
虽说这一层居住的都是较为高尚的灵魂，但考虑到所有人都是被从睡梦中叫醒，怀揣着一肚子起床气，说话比较冲也是可以理解的。
崔斯坦被这群上班的人潮裹挟着飞了一段，终于左冲右突地离开这条拥挤的航道。他又往上飞，想离潘瑞戴斯之心更近一点。
过去，那座球形圣殿总被耀眼夺目的光芒包围着，没有人敢直视它，因此，也就没有人知道它真实的样子，现在，崔斯坦终于可以看清它全貌了。
那是一座巨大的浑圆结构的石头建筑，表面为苍灰色，并不透明。有一行阴刻的纹路，自北极生出，沿螺旋状轨迹，环绕整座圣殿，连接南极，或者反之亦然。离得太远，崔斯坦并不能辨认刻在上面的内容，只依稀觉得是一些符号。
"停下，前面你不能去。"一名力天使挡在他面前。
"请让我过去吧，我就想离近一点看看潘瑞戴斯之心，就看一眼。"崔斯坦哀求道。
"不行。天使长的命令，所有在此服役的灵魂，都要在通天塔内待命。你还是快回通天塔里面去吧。"
"求求你，天使大哥，行个方便？"
大概是听多了约书亚叫米兰达天使姐姐，他以为叫别人"天使大哥"也是个讨好的称呼，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把冰冷的利剑抵在自己胸口。
"回去，好好待着，听候命令。"力天使的口吻不容反驳。
崔斯坦只好叹口气，掉头往下走。走过一段，发现他终于不再盯着自己，就绕着通天塔，转过一定角度，从另一个方向继续往上飞。
"喂！站住！上面你不能去！"
他听见力天使大喊。但是为时已晚，他将他甩在身后。
快到祂身边去，祂现在需要你！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指引着他越飞越高。
前方又有几名力天使，他们拉起了法阵，显然在恭候他的到来。
“前面不能通过，速速回头。”
“我一定要过去。”
“你走错了方向，迷失的灵魂，回去吧，上面对你来说不安全，回到通天塔里去吧，你的大天使会告诉你怎么做。”说话的是一名大天使，崔斯坦从来没见过他，只是从他的衣着和翅膀大小上判断出，他应该是这群力天使的领导。
“不，我没有走错。求求您让我过去吧！”
“不行。”
大天使没有多话，直接亮出宝剑——他的法器是衬衫袖子上的蓝方石袖扣。
“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头吧。”
“不！你不明白，我一定要过去！”
大天使宝剑一挥，力天使们拖着法阵企图将他围困，崔斯坦虚晃一枪躲过，他操纵翅膀竟已是炉火纯青，脑海中清晰的声音，给予了他万夫莫当的智勇。
我要去见祂，祂需要我！
力天使连扑几空后，终于把自己绞进法阵里。他们像被渔网网住的鱼群那样相互推搡，可结果是将自己缠得越来越紧。
大天使叹了口气：“一群蠢货。”
他亲自举剑来迎。
崔斯坦左右闪躲，试图故技重施，绕晕大天使后越过他。然而他低估了对手，大天使看穿他的想法，直接挥剑砍向他的肩膀。崔斯坦不得不退后，转攻势为守势。
大天使用剑指着他：“说！你为什么想要接近潘瑞戴斯之心？”
“如果我告诉了您，您会放我过去吗？”
大天使雕塑一样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冷笑：“哼，你无权和天使谈条件。”
崔斯坦低头想了想，一咬牙：“不管您是否相信，但是祂需要我。”
大天使嗤笑着摇摇头，仿佛刚听闻了世上最荒诞的事。
“真的！请您放我过去！”
“祂是万军的白神，难道会需要你，一介小小灵魂的帮助吗？”他脸上笑容收敛，两颊的线条又变得像石雕一样硬朗，挥挥手道：“回去吧，天塌下来有我们天使顶着，用不着你们操心。”
“可我必须要见到祂！”
崔斯坦冥顽不灵，趁他转身的瞬间想要超过去，然而另一柄剑又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次是米兰达。
红发大天使厉声道：“所有天使都已经上去了，长老们正在商讨解决的策略，你现在过去，不是给我们添乱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现在就给我转身回去。约书亚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我……把他丢下了……”
米兰达用力压下怒火，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小子，说实话，若不是约书亚当初执意要去黑尔捞你，你可能现在早已灰飞烟灭。你无法想象这件事给我惹上了多大的麻烦，我不得不每天向纪律委员会的人解释一遍，我的人为什么会莫名出现在路西法的地界。所以，你最好给我乖觉一点。你和约书亚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们这里，谁也不欠你的。”
说完，她转向自己的同事，两人附耳低语着什么。米兰达指指球形圣殿，另一位大天使点点头。
崔斯坦只听到那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像炸裂一样巨响：要去见祂，你一定要见到祂！祂现在需要你！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两把寒光闪烁的利剑立刻交叉在他面前。米兰达转动手腕，收回剑尖直取他眼珠。崔斯坦凭借着不知打哪儿来的肌肉记忆，迅速拔剑格挡——为以防万一，他离家时顺走了约书亚从龙嘴里获得的那柄双刃宝剑，现在看来真是未雨绸缪。
“好啊，还带了武器，罪加一等。”米兰达愤怒地说。她的红发飞扬起来，如同喷张的火焰。
崔斯坦无心恋战，只匆匆抵挡了几下，就挑了破绽，从两名大天使中间钻了过去。
“你给我回来！否则你就别想再踏进灵魂打捞部的门！”
他听见米兰达在身后尖着嗓子高喊，但他不想搭理她，因为潘瑞戴斯之心就在眼前。
他越飞越高，几乎就要看见赫柏通天塔的塔尖，看见潘瑞戴斯那掩映在云海间的花园，看见连通球形圣殿的那些光索……
他终于看清了纹路的内容，那是一条连绵不断的符咒，数以亿计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汇流成海，他能认出的只有代表光、暗、水、火、风、雷、土七种魔法元素的符号以及正反三角，分别代表两位始神。
除了这条清晰的符咒带，他还发现在这座球形圣殿的经纬线上分别有浅浅的凹痕，好像是故意挖出来让信仰之力在表面流淌的漕渠。
整座圣殿看不见一个入口，就像一枚浑圆实心的大石墩，只是这枚大石墩可以依赖法力漂浮在天上。
祂一定就在里面！崔斯坦心想。
后面响起追兵的声音，他懒得回头看。潘瑞达斯之心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雄伟的圣殿，摸一摸那道咒文，感受潜藏在符号下面暗涌的魔法之力。
他听见那个声音又回到了耳边，这次说的是：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他看见一对洁白的双翼，如雪峰那样高耸，像冰瀑那般瑰丽；他看到一张闪耀着圣光的朦胧脸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