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如轻薄柔软的羽毛。天空呈一种不透明的白色,有点灰,但并不暗沉。
街巷里回荡着孩子们的嬉笑声,雪球砸在尼龙衣料上碎开的沙沙声,还有自行车为了避让他们急转打铃声,以及成年人略显无奈却并不粗鲁的咒骂声。
街角的烘培店一大早就开始营业,新出炉的烤司康有淡淡的奶香,咖啡那略带苦味的焦香简直会钻进人的脑袋,让人忍不住想从床上爬起来去喝一杯。
为数不多几家还营业的商店里,传出《铃儿响叮当》的旋律,还有人间知名歌手玛丽亚·凯莉的《圣诞节我想要的只有你》:对于圣诞节我别无它求,树下的礼物我毫不在乎,我想要的只有你陪在身旁……
这是约书亚和崔斯坦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他第一次在人间过圣诞节。
没有了潘瑞戴斯之心的耀眼光芒,约书亚一连几天都睡得特别踏实。他躺在床上伸伸懒腰,偏过头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的崔斯坦——半边身子挂在床外,右腿支撑在地上,光看他的腿,还以为他站着睡觉,被子一丁点儿都没盖。
他真是个怪人,睡相说不上好,经常睡着睡着就四仰八叉,但怪就怪在,他宁可自己这样半边身子挂在床外,也绝不会越过床上那根无形的“中分线”,贴着约书亚,就好像他在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也紧绷着一根弦似的。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天,但只要一看着他,约书亚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时刻——在悬崖上,不会飞的崔斯坦,愣是为了接住自己,义无反顾地跳下来。
在为他重建灵魂之书的那天,约书亚曾偷偷向大天使约瑟芬问起,为什么崔斯坦飞不起来。约瑟芬里里外外将他检查个透,摇着头说:"我刚才仔细查看了他的意识深处,我发誓,在我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大概还没见过比他更糟糕的。他的思绪太乱,东一团西一团,到处虬结成块,就像一辈子没洗过澡的猫身上的毛结一样多。可能这就是他飞不起来的原因吧,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就不容易做到放空一切,专注于飞行本身。"
约书亚苦笑道:"可他却告诉我他什么都不记得。"
约瑟芬抬了抬眼镜:"确实有这个可能。灵魂深处虬结的团块只能说明这些东西曾叫他难以放下,却并不代表他应该清楚地记得桩桩件件。因为有很多时候,恰恰是因为不堪重负,才选择遗忘,而遗忘之后结成的痂却会永远留在灵魂表面。更容易表现出的症状是精神上的折磨,一种长期的疲惫,尽管有时不一定会表现出来,但并不表明他的内心没有备受煎熬。"
"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永远无法掌握飞行?"
约瑟芬遗憾地点点头。
"好吧。"
尽管如此,约书亚也从未把真相告诉他,他实在不忍心伤害他。他让他留着那个脏兮兮却格外趁手的翼式背包,为这件白送也没人要的旧东西花了一笔买断费,即使知道崔斯坦可能永远也用不上。
可是,他却创造了奇迹!
约书亚记得自己曾嘱咐过他,叫他留在大宅里,帮娜塔莎和马克打打下手,他一定是担心自己才跟了出来。
当自己的翅膀被数不清的子弹击穿,身体沉甸甸地往下坠的时候,是他,明知道自己不会飞,还毅然决然地跳下来。
为什么?怎么会?
而崔斯坦似乎不愿意谈论此事,每当约书亚提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就只想接住你。"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没有飞起来,摔下去会死的?”
“没空想这些。”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一刻,他为他抛空了思绪。那些灵魂深处虬结和芜杂的东西,他全都忘记了,他的眼里只有他,只有约书亚。他让奇迹发生,让注定无法飞行的自己学会了飞行。
后来他们回到大宅,娜塔莎和马克已经解决了绝大多数黑衣人,据说小汤米也帮着处理了两个,剩下的都落荒而逃。分散在庄园各处的病人和学生也纷纷回来,西格莉德十分感激他们的帮助,所有人一起把一片狼籍的学校收拾干净——因为所有的病人都奇迹般地痊愈,所以临时医院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告别之前,西格莉德向他们保证,以后自己会找到一种更为正当的方式,来继续经营自己的学校。
他们是在回到珀迦托雷以后,才知道关于彼得的噩耗。约书亚走到娜塔莎身边想要抱抱她,却被她强硬地推开:"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但约书亚知道,那是因为人在突如其来的噩耗面前是哭不出来的,只有等待震惊消散,悲哀沉淀,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才会如同后劲很足的酒一般涌上来。
果不其然,娜塔莎连着好几天都没来上班。
由于此次未经批准的行动造成数名凡人的伤亡——大多是被女特工所杀,少数几个被崔斯坦推下悬崖摔断了脖子,生前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因此最后都去了黑尔——必须有人为此承担后果。
米兰达再次发挥她的“专制”特长,擅作主张:将所有人命,都让约书亚背了。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彼得出了那样的事,再让娜塔莎为自己的行为接受惩罚,未免太不近人情。
当她将处理结果告知约书亚时,他没有提出异议,决定接受下来,为了娜塔莎,也为了彼得。
“我建议你还是先去下面躲一躲,带上你捞回来的那人和小金一起。”
出人意料的是,大天使居然并没有叫他去纪律委员会领罚,而是主动提出让他去人间避避风头。
“天使姐姐,你……”
“我什么我?你难道看不出来,如果他们罚你,我心里也不好受吗?”红发大天使面带愧色地说,同时伸手将一叠天使币放到他手里,“待会儿你就去赫柏银行,把这些钱都兑换成人间通用货币,应该够你们在人间小住一阵。这是我唯一可以帮你的。”
“工作怎么办?”
"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先由我统一领导着,等娜塔莎回来之后再交给她。"
“可是……为什么要带着小金,小汤米不会舍不得吗?”
“你必须这么做。孩子那边,我去解释。纪律委员会的人很有可能要彻查每个人的公寓,万一到时候在他公寓里发现一条飞犬,你猜会怎么着?”
约书亚从未想过,自己会因祸得福,有机会到人间走上一遭,无忧无虑地去度个短假。
然而他很快就遇到第一个难题。由于在行动中损坏了翼式背包,根据珀迦托雷的规定,损坏或遗失翼式背包,是需要缴纳巨额赔偿金的,如果不按时上缴,则意味着他要暂时告别自己的翅膀,直到他能把赔偿金交上为止。
很显然,约书亚没有那么多钱。
于是,他不得不寄希望于刚学会飞行的崔斯坦,和那副被他颇具先见之明地据为己有的灰翅膀。
一路上,他们就像一朵蒲公英那样风雨飘摇。他想象中的温情场面并没有如期复现,在这段旅程中充斥着约书亚惊恐的呼喊、声嘶力竭的指导,以及崔斯坦那不合时宜的憨笑。只有小金一直一声不吭,保持着“稳如老狗”的状态——它也确实是一条狗。
然而,“稳如老狗”的小金,却在他们到达地面之后,吐了。
可能出发之前,与自己的爱犬难舍难分的小汤米给它吃了太多零食,小金四脚刚一着地,摇晃着走了几步直线,就开始呕吐,像个喷泉那样接连不断地吐出淡绿色的不明液体。
约书亚和崔斯坦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给狗止吐,于是两人到达人间的第一件事,从找住处变成了带狗看病。
小金虽然翅膀退化,但到底还是留有一些痕迹,因此他们给它买了一件衣服,遮盖住它短小的残翼,然后抱着它冲进一家宠物医院。
兽医检查了小金的情况后问:“最近带它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
崔斯坦心直口快地道:“它刚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
约书亚明显可以感觉到兽医的脸色发生了变化,急忙打断他:“我们带它去跳伞了。”
“跳伞?”兽医用一种看怪胎的目光看着他,“疯了吗?它只是一条狗,你们为什么要带它去跳伞?”
“因为……想让它体验一把飞行的快感。”约书亚说。
兽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善意的轻笑,大概是觉得这两人脑子实在有病。
“飞行的感觉,一条狗它懂什么?难不成它还会幻想长出翅膀来吗?”
刚说完,他就隔着衣服摸到它背上两团小小的凸起,貌似还会动。
兽医脸色一凝道:“这是什么?”
“呃……这是它的富贵包。”约书亚的口气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为了快速切断这不该提起的话题,守护住死后世界的秘密,他只好大言不惭地往小金身上泼了盆脏水,“别摸!小心它要咬人……”
然而小金却很不给面子得一脸天真烂漫,一点也不像要咬人的样子。
兽医放过了他们,没有追问下去。他给小金打了一剂止吐针,开好肠胃药,嘱咐他们每顿饭后按时喂它吃,就放他们走了。
约书亚决定将房子租在西格莉德所在的纽兰德市,这样她学校需要搭把手的话,他们也方便出力。
出乎他意料的事,在人类聚居的大都市,生活成本竟已飞涨到离谱的程度。带小金看完病,出来结账时,他深深学习了什么叫“价格刺客”。付完账单,米兰达给的钱,再加上珀迦托雷发的杯水车薪,就只够租下一间比在珀迦托雷的公寓还要小的房子,还要留下点应付鸡零狗碎的日常。
这套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而且房东不同意为他们这样的短期租客加床,这就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要共享一张卧榻。于是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崔斯坦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面,而靠近约书亚那一侧,明明还有大量空间。
小金在卧室外爬门,爪子在门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约书亚用胳膊肘捅捅崔斯坦:“喂,醒醒,到时候了,该起床喂狗了。”
崔斯坦不醒不要紧,一醒,整个人都从床上滑下去,在地板上摔了个屁股墩。
“我去我去。”他揉着撞在地板上的部位,一瘸一拐地打开卧室门,放小金进来,又在门边的狗碗里,倒上满满两勺狗粮。
做完这一切,他又打算回来躺会儿,约书亚却横插一脚,将他的地方全占了。
“干嘛?该喂的都喂完了吗?药呢?”
“你去喂,我刚喂了狗粮了。”他弯下腰,握住约书亚的脚踝,将他的腿轻轻送回他自己的那侧。
约书亚没来由地就是想逗他一逗,于是故意使了点劲儿,让他轻易推不动自己,又朝他面前一滚,直挺挺地“横尸”在中分线上。
“你去喂嘛,这种招狗嫌的事情,我才不做,我还得跟小金搞好关系。”
崔斯坦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口气,拿了药,转身又向小金走去。
飞犬似乎已经察觉到他的来意,丢下刚吃一半的狗粮,撒腿就跑。他们一人一狗,开始在不大的房间内相互追逐,空气中扬起狗毛和地毯上的灰尘。
约书亚躺在床上放声大笑,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那么轻松愉快了。两人,一狗,一居室,这样简单而朴素的幸福,大概只有历尽千帆的人能体会到吧?
崔斯坦终于抓住了小金。
“咽下去,拜托你,咽下去!”
他双手握着飞犬粗粗的嘴筒子,药已经喂进去,只等它憋不住,做一个吞咽的动作。
然而飞犬很执拗,也很坚定,它就这么坐着,口水从松松垮垮的大嘴唇子两边挂下来,蹭了崔斯坦一手,硬是不咽一下。
崔斯坦倒有些手酸:“咱爷俩好好商量一下,你把药咽下去,我就奖励你一根火腿肠。”
飞犬似乎能听懂,喉头轻微地吞咽一下。
“好嘞!大功告成!”崔斯坦如获大赦一般跳起来,转向约书亚,脸上的得意之情掩都掩不住。
约书亚指着他脚边那半圆形的小白点说:“你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