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要接着找?”祁书杭问。
鬼的笑容还保持着,说的话也幽默风趣:“寻寻觅觅,不过终为此愿,若能如愿,仰天狂笑三大声,大喜也!”
笑容应该带给人欢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祁书杭却被惹生气了,他冷漠地说:“那你自己慢慢找吧,祝你梦想成真。”撂下这句话他就出去了,也没说要去哪里。
现在是大中午,炽热的阳光非常耀眼,柏油马路都要烤化似的,路上没几个行人,整个城市昏昏欲睡,疲累的喧嚣稍微消减了些。祁书杭走了一会才没那么热。是的,刚才在空调房里他热得烦躁,在太阳底下心才消停,没有以他读不懂的频率上蹿下跳。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瑜嘉实在是太大了,目的地的选择是非常多的。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交了很多朋友,发小都有好几个,比如张志强就是在同一个班的发小。这里有许多适合散心的地方,公园湿地数不胜数,商场购物街像马蜂窝一般分布在城市各个人群聚集的地方,它们似乎可以接纳任何一种想法。
可是他的心事连自己都没完全搞清楚,而且他刻意压制,避免更深层次地思考,隐隐约约的,他对那个结果感到恐慌。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座桥上,这桥可不像庆林镇上的桥一样简陋。它横跨瑜江,上层八车道通车,下层通轻轨。两组拉索张得像两座金字塔,拉索汇聚的承压塔中间镂空,形成中间鼓两边尖的造型,像伫立在江面上的巨大荷花苞。
他走到桥中央,面朝大江,手刚搭上栏杆就被烫得缩了回来。他微微皱眉,盯着栏杆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搭上滚烫的栏杆,炙烤般的疼痛传来,却让他有种释放的感觉。他闭上眼,感受不一样的热,头顶太阳的暴晒,空气躁烘烘的,开阔江面涌来岩浆般的风,手臂下是···铁板烧?他突然想起章鱼触手铁板烧,一下就笑了,然后自己绷不住睁眼了。
郁闷一扫而空,他抬手看看烫红的手臂,“嘶,作孽呀!”为刚才的傻气小小后悔了一下,拍拍不存在的灰尘,潇洒地往桥那一头走去。走了一会就饿了,想吃铁板烧了,又寻思附近哪里有铁板烧卖······
祁书杭在那天还是没吃上铁板烧,因为铁板烧在大中午不出摊。他走到某个轻轨站,心想坐几个站就是外婆家了,于是乘上地铁。
外婆家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房子是以前的单位分的,外婆年轻的时候在区统计局上班,正赶上百业待兴、蓬勃向上的时候。外婆聪明勤奋,拿下高中文凭,不仅打得一手好算盘,还写得一手好字,于是当了一名统计员,退休的时候做到了副处。
不过现在嘛,她打得一手好麻将。祁书杭找她从来不去家里,而是在小区角落的麻将馆里。她生病后连走路都不利索,跟她一起打麻将的牌友都以为她自此退出了麻将界,但她“身残志坚”地拄个拐杖“咚咚咚”到麻将馆,依旧叫老板泡一壶热茶,囫囵说“三点,你摸。”
“祁大姐,这次不得打错牌了撒!”对面的吴老头边摸牌边调侃她。
“哈哈哈,就是就是,上次把三筒五筒靠起,把四筒拿出去打了,我们就发现不对劲,结果一看她脸色都变了,头也歪了,我们才打的120···”左手边的阿姨完整复述了祁大姐的发病过程。其他的不说,麻将都打错了,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祁大姐十分不服:“放屁,那时候不清醒嘛!幺鸡!”然后万分潇洒地将“幺鸡”扔了出去,她的手恢复得很好,不光能拿东西,还能辨牌,完全不影响“雀神”发挥。
祁书杭站在门口就看到外婆了,大大方方地喊:“外婆,我来了!”他朝外婆走过去,因为他知道她打麻将是不得起来迎接他的。
外婆脸上很欢喜,手上却干着别的事,将对家打来的“三条”拿来碰了:“是祁祁啊,赶快进来坐,哎呀,你出好多汗啊。吃不吃冰糕,要吃的话让周伯伯给你拿一根。你妈呢,她来了吗······”周伯伯是麻将馆的老板,从小看着祁书杭长大。祁书杭读初中前都住在这片,周末就跟外婆一起去打麻将。他会买一包辣条,一小区的小孩闻着味儿就来了,祁哥长祁哥短的,祁书杭就拈一根给最谄媚的那个。
祁书杭来不及回答,对面的吴爷爷看到他后喜笑颜开:“哎呀,是小祁啊,好久没看到都长高了,好像比你外婆都高了。”在街坊邻居的口中,他外婆是祁大姐,他妈是祁妹儿,他是小祁。
祁书杭只能先回答吴爷爷:“哈哈哈,吴爷爷,今天手气好不好哦,赢了好多了?”边说边挪到吴爷爷身后去看他的牌,调笑道:“哟哟哟,不得了,吴爷爷憋了个大的哦,你们几个要小心哦。”一句话引得一桌人笑嘻嘻的。
把老人都哄高兴后,祁书杭边挨到冰柜边,边回答外婆:“没,就我一个人来的,我妈在美容院。”周伯伯每次都拿他不爱吃的给他,他索性自己选。他妈开了家美容院,隔三差五得去张罗一下。
“三条!那你去玩会哈,外婆打几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外婆转都没转过来。
“好,我想吃蚝烙,还有炸鱿鱼和尖椒鸡腿。”祁书杭随口说。外婆家的饭菜很好吃,随便整点都好吃,不像她妈做的菜,让人完全没有下筷的欲望。
外婆立马热络地说:“要得要得,那你打电话让外公买菜去。”祁书杭在外公外婆家跟皇帝是没啥区别的,两人跟大太监和大宫女似的,生怕让祁书杭干一点活。
祁书杭“嗯”了一声,但没给外公打电话,而是去到小区门口的超市“淘金”,还好他妈培养了他一点生活技能,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外婆在天擦黑的时候回了家,爷爷已经把饭煮好,菜已经择好洗好。外婆生病后都是外公在做饭,他知道祁书杭想吃外婆做的,就把食材准备好,还在厨房里摆了一把小凳子。
外婆就坐在那把小凳子上准备一家人的晚餐。祁书杭就和外公一起看《亮剑》,他从来只在外公看的时候过来蹭一小段,虽然看了无数次,但他依旧不知道这部剧讲了个什么内容,只记得“山本,我日你仙人”以及“学习?学个屁!”。
外公在家的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好像任何事都听外婆的,从来没反抗过,这种典型的男人被瑜嘉人戏称“耙耳朵”。他会做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儿,家里的家具都是他打的,早些年技术入股了一家家具厂,带了好多徒弟,挣了不少钱。前几年家具厂倒闭了,他也不气馁,跟他的徒弟们合作,靠着早些年接触的人脉到别人家里打家具。
不过近些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因为房地产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伴随的家居装修等行业都在缩水。他就钻研开直播做木工活,起先没啥粉丝,他就改花样,改着改着就变成“六旬大爷竹篾编奥特曼”了,每次开播,底下弹幕爆炸,都是“爷爷爷爷爷爷”,跟葫芦娃似的,收到的打赏比外婆的退休金还多。
他好像永远都在生活的路上,不硬刚也不妥协,以一种坚韧的姿态一次次从泥沼中抽身,一步步踏上康庄大道。康庄大道或许会变成泥沼,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他们就着可口的饭菜聊天,东拉西扯也没个具体话题,祁书杭就不自觉想起今天的事情,忍不住问外公外婆:“哎,问你们个问题哈,你们怕死吗?”他跟他们聊天也不忌讳,许多敏感的问题直接零帧起手,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介意。
外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怕呀,咋个不怕,前些年查出高血压的时候我就生怕少吃一次药,就怕哪天血压冲上去了。但怕没用啊,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好好活。”
外公给他夹了块大鱿鱼:“你年纪轻轻的,为啥问这个问题呢,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祁书杭夹起那块鱿鱼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没事啊,我就随口一问。你们见过有人主动求死吗?”
外公和外婆都警觉起来,外婆连饭都不刨了,停下筷子问道:“小祁,你跟我们讲,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了?还是有人教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祁书杭“哎呀”一声,有种被怀疑要跳黄河的无奈:“没有,你们想多了。我只是在想,那些人主动放弃生命是为什么呢?哎呀,就是我们语文老师问了我们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活着有什么意义,我就是换了个讲法而已嘛。”他灵机一动,将概念偷换了一下,整个意思变得健康多了,要是再追问下去,他就不只是结交了一个杀千刀的朋友,而是重度精神病了。
外公外婆听了这话明显舒了口气,他们虽然不忌讳谈论生死,但肯定接受不了绝对消极,尤其这种思想还要来荼毒祁书杭。
外婆说:“当然有意义啊,我遇到你外公,拉扯大你妈,在你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抱你,我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考学,结婚,有自己的一家人,我觉得很圆满,圆满就是意义啊。”
祁书杭不懂这算什么意义?意义不应该是深刻又伟光正的吗?好像生命就应该像教科书一样遵照某种信仰,以此惊天地泣鬼神,才能昂首挺胸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