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晌午,小叉车勤快地干完活,熄了火,乖乖蹲在草垛间休息;遮阳伞下,Alpha之间这场弥漫着火药味的交谈终于也结束了。
裴兰顿头也不回,快步离开了马场,留文森特一个人在那儿,脸色颓如死灰。
桌上的糕点盒光鲜依旧,内里却只剩一团残渣。
他没有赢。
说得再刻薄诛心一点,是近乎惨败。
文森特萎靡不堪,垂着头发了一阵子呆,突然抓起戒指盒狠狠塞回衣兜,也大步离开了。他没回校舍,而是沿着一条野径漫无目的地游荡,荒草、乱石、朽木、铁丝栅栏、晃眼的灼日……自己也茫然不知该去何方。
-
打从出生起,文森特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海金斯家的Alpha长孙”是一层闪耀的金漆,给了他一辈子无法无天的特权。他不开心了,全家都得跟着鸡飞狗跳。所以,六岁那年,当得知祖父要领一个孩子回家时,他立刻撒泼打滚地闹开了。
他讨厌那张脸——万众瞩目、无处不在、一天能在电视上不胜其烦地看见八百回。
滚。
这个家的焦点只能是他。只有他,才配做众星捧月的那个月。
祖父晓之以理,承诺这不过是一场救急的政治表演:开了门,全家其乐融融演戏;关上门,他还是独享宠爱的宝贝。
他不依。
祖父当场冷了脸,说计划已经敲定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气不打一处来,使了个坏心眼,提前爬上二楼栏杆候着,等祖父把人领进了门,所有人都笑脸相迎地围上去时,他晃着腿,响亮地喊了一嗓子:
“喂!就是你想姓海金斯吗?”
曼宁仰起头,闻声看过来,一双眼眸蓝而沉静,比电视里还明亮几分。
文森特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在唇前比了个叉,带着嘲弄的笑容摇了摇头,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做,梦。”
-
战帖就这么当面送了出去,一场争夺地位的恶战正式打响。文森特攒了一肚子坏水,赌曼宁为了能留在海金斯家不得不忍气吞声,要不了多久就会丢盔弃甲,向他低头臣服。
但很快他就发觉,曼宁的字典里早把“忍耐”给撕了。
连近义词都没留一个。
-
曼宁下楼时,他悄悄尾随在后,打算趁机推一把。曼宁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闪身一旋,瞬间切到他背后,顶肘一击——
文森特边滚边嚎,易拉罐似的撞向台阶,磕掉了一粒乳牙。
半夜,他抱着一大桶胶水溜到曼宁卧室外,鬼鬼祟祟地往门口倒。才倒一半,房门突然开了,下一秒又“砰”地甩上。他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一根鞋带牢牢套住,鞋带两端夹进门缝,紧得扯都扯不动,拴驴一样将他拴在了门边。
哭声引来了保姆,一刀剪断鞋带,他才重获自由,淌着一身胶水被拎去泡澡了。
第二天早晨,他死性不改,早餐刚送上桌,他就当着全家人的面往曼宁盘子里投了一团脏纸巾,还笑嘻嘻附送了一个鬼脸。曼宁面无表情,抄起盘子扣他脑袋上,在他错愕、委屈、嚎哭的破防三连中拿走了他那份早餐,迎着一大家子海金斯们欲言又止的目光,安安静静吃起了饭。
曼宁什么都不怕。
不怕他,不怕他的祖父,更不怕被撵出海金斯家。
这柄镶金的保护伞,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文森特甚至不确定曼宁有没有真的生气,因为那灰蓝的眼眸中不见憎恨,只有鄙夷——曼宁看穿了他幼稚的动机、卑劣的心态,还有作为一个被无限溺爱的小祖宗,那颗表面趾高气昂、实则怯懦空虚的心。
只要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挡曼宁出门的道,曼宁根本视他为空气。
-
慢慢地,文森特的心态变了。
每当曼宁擅自离家,他开始隐隐盼着他能早些回来,催促保姆为他温好晚餐,再匀一份自己的甜点备着。可人真的回了家,半夜三更被祖父揪着衣领摔进门,劈头盖脸地扇巴掌、踹鞋尖,他却只敢躲在柱子后探头探脑张望,任凭指甲攥痛了掌心,也不敢冲上去,护在曼宁身前。
甚至不敢出声求一句情。
他对曼宁的喜欢,从小就在拉扯中来回摇摆,不堪重用。
-
再往后,曼宁被关进了笼子,沉重的锁链一端铐住他的手腕,另一端深深钉入墙壁。这个曾经翻山越岭、奔走在莽原和雨林的孩子,终于再也踏不出房间半步。
文森特那一堆幼稚的小坏招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祖父知道他斗不过曼宁,怕那孩子记仇,或者逼急了咬人,三令五申,禁止文森特靠近笼子。他只能趁着无人盯梢,偷摸打开一道门缝,远远望着曼宁在那个晒不到日光的角落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孱弱。
却依然那么漂亮。
曼宁的生命力仿佛是骨子里藏了一口泉眼,或涓流,或奔泻,不会随着肉|体一起枯竭。从一开始的静坐,到后来的蜷卧,他一天天消瘦下去,而眼神始终坚毅不折。
蜷卧时,一枚吊坠滑出领口,贴在了曼宁颊边。
碧水色的海纹石。
曼宁神情温柔,以指尖抚摸它,将它紧紧握于掌心,如同握住了某种牢不可破的信念。他躺在光影交界线的暗侧,平静地望着文森特,眼底燃烧着一簇不愿熄灭的火。
也许……祖父才是撒谎的那个人吧。
他想。
曼宁没有疯,因为疯子眼中不可能有这样一束清透破云的光。
文森特无数次幻想自己施以援手,打开笼门,以英雄姿态归还曼宁自由,但事实上,他连一丝违逆祖父的胆量都不敢有。
他唯一一次靠近笼子,正是在十四年前的十二月七日。
薄暮,大雪。
-
国会改选只剩最后十天,政坛是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宁静,底下气泡绵密交织,涌动着形形色色的利益交换。
海金斯家门庭若市,高官政要络绎不绝。
大宅内,电话一通衔住一通,铃声一刻都不消停;大宅外,记者神出鬼没,扛着变焦镜头在所有角落随机刷新。文森特不堪其扰,兜兜转转躲进了曼宁的卧室——这儿偏僻,谁也不会找来。
窗门紧闭着,曼宁蜷缩在笼中,说他冷。
文森特忙不迭冲回卧室,半抱半拖地弄来了一条袍子,塞进笼中,瞧着曼宁那细瘦的小胳膊套入袍袖里,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帮上了忙的快乐。
隔阂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他们之间不再有敌意,可以隔着栏杆、压着袍尾咬耳朵。他向曼宁抱怨独断专行的祖父,不近人情的家规,还有明明一切予取予求,却依旧开心不起来的自己。曼宁握着他的手宽慰,柔声细语,就像一个陪伴他多年的青梅竹马。
“想抱一抱吗?”曼宁问。
当然想。
文森特激动得掌心冒了汗。
可是冰冷的一根根钢架隔在当中,想要得到这诱人的拥抱,必须先打开笼门。曼宁适时抬了抬手腕,给他瞧曲折盘绕的锁链,意思是开了笼子,自己也别想逃出去。文森特尚在犹豫中,一只手勾住他的后颈,轻轻一拉——
脸颊被啄了一口。
酥绵,温软,几乎亲晕了他的脑子。
“让我姓海金斯吧。”曼宁呢喃着,“……等我们长大以后。”
“好。”
文森特被灌了一碗迷魂汤,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同时允准了两件事——远在天边的婚约,还有近在眼前的请求。
他偷来钥匙,交到了曼宁手中。
这样,就不算是我亲自为你开的门了吧。
-
铁锁松脱,笼门“吱呀”开启,文森特满心欢喜地等着那个拥抱。
他已经计划好了,往后每次来看曼宁都带上钥匙,让他在房间里自在地走一走,晒一晒太阳。等曼宁“痊愈”了,他就将自己隔壁的小卧室奉上,天天带着零嘴拜访。两个人谈天、说笑、玩闹,做一对真正亲密无间的竹马。
然而下一秒,坚固的铁锁砸向了他的头骨。
他头疼欲裂,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着栽倒。昏沉沉的视野中,那铁链化作一条疾行的蛇,从前方拖曳而过。露台门被推开,暮光卷着雪沫扑向了他,他拼命仰起头,只看见了一道披袍的背影。
曼宁看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不多时,亮光频闪,快门“咔擦”作响,海金斯家肮脏的秘密就这么被掀上了台面。
-
曼宁,我帮过你了,你会比从前多喜欢我一点吗?等你长大了,还愿意嫁回海金斯家吗?
昏迷前,文森特微微湿了眼眶。
他至今也没等来问题的答案,更没等来那个拥抱,因为当天深夜,曼宁就离开了海金斯家,从此再没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