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一直没有减弱。
湿透的衬衣贴着臂膀,寒冷刺骨,裴兰顿鼻子一痒,打了个响彻教堂的喷嚏。曼宁二话不说,起身过来,抓着白围巾轻轻抖开,左端往右肩上搭,右端往左肩上搭,三两下拢成一件温暖的罩衫,严严实实替他重新披好。
“还冷吗?”
裴兰顿:“不、不冷。”
这一下太有情侣之间为对方系扣子的亲昵感。虽说曼宁举止坦荡,落落大方,没什么暧昧空间,可在超近距离buff的加持下,还是把裴兰顿撩了个心跳失速。
他那潜意识天天玩限制级,偏偏这种恬静的交往日常,从来不敢妄想。
裴兰顿一时幸福得脸红耳热,晕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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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对话过后,教堂重归寂静。
曼宁离群索居惯了,长久不言语也不觉得拘谨。裴兰顿正相反,一分钟不说话,空气就开始“噼啪”带静电,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被迫找了个话题除静电,曼宁倒也不挑,想聊什么都奉陪。
渐渐地裴兰顿就发现,跟曼宁相处是一件非常舒适的事。曼宁像一只极有主见的大型猫科动物,喜爱独处,却也不会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讨要互动,它便友善地伸个懒腰,拱一拱,给点儿温温热热的反馈,体贴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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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聊热乎了,裴兰顿又得寸进尺,请求曼宁上一堂私教课——独一无二,脱离格斗课纲,最好只传授他一个人。
曼宁便拔出匕首,给他讲直刀、折刀、蝴蝶刀的优劣,讲人体最致命的中刀部位,教他最丝滑的出刀手法、成功率最高的近袭距离,以及怎样不露痕迹地在身体各处藏刀。讲完匕首,还额外教了一节长鞭。
裴兰顿嫌不够,衣袖一捋,小臂往长椅扶手上一搭,兴致盎然地问:“之前你一眨眼就把我捆上了,怎么办到的?”
曼宁笑了:“想学?”
“技多不压身嘛。”裴兰顿说,“万一哪天我也想捆个人呢?”
曼宁于是掏出鱼线,扯了尺长的一段,用匕首利落削断,左右各勾一端,在裴兰顿眼前如弓弦般拉直:“看仔细。”
话音刚落,手指彼此穿梭,勾、缠、扭、绕,松开时,裴兰顿的手腕再次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一秒。
和从前相比仁慈地放慢了一倍,行云流水,娴熟得仿佛早已绑过上千遍。
“学会了么?”曼宁笑着问。
裴兰顿盯着线结,尴尬地抿了抿唇——这谁看得清啊?曼宁当教官都第五个年头了,平常上课一步一拆解,循循善诱,教得比谁都好,怎么这会儿就忘记正常的教学速度了?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逗他玩呢。
但裴兰顿没让这小把戏奏效,回了个自信的笑容:“学会了。”
“真的?”曼宁面露狐疑。
“还算有把握。”裴兰顿指了指鱼线,又指了指曼宁的手腕,“方便让我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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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宁一刀挑断鱼线,还了他自由,转而将自己的小臂枕在扶手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裴兰顿在长椅边半跪下来,有样学样,也裁出一截尺长的鱼线,用它环住曼宁的手腕,不紧不慢地开始操作。因为是第一次上手练习的缘故,他的动作并不顺畅,时而卡顿,可奇特的是,每一步竟然都是对的。
不久,一个工整的外科单手结就缚住了曼宁的手腕。
曼宁有些吃惊。
这个结是十几年前卡锡教授教他的,速度快,动作幅度小,很适合出其不意地限制敌方行动,缺点是违反一般人的打结习惯,不容易记住。当初他一遍学会时,卡锡教授兴奋得买一送八,一口气又教了他八种。
“你……很有视觉记忆天分。”曼宁说。
裴兰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也没有,只针对你。”
曼宁:“针对我?”
“嗯。”裴兰顿半跪在那儿,抬头看着他,笑容明朗,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其实很早之前……大概第二节课那会儿吧,我就发现了,我记你的示范动作特别轻松。不管你速度多快,哪怕快到一闪而过,我也看得清、记得住,就像是眼睛录了视频,可以在脑内慢放一样!”
曼宁皱了皱眉:“慢放?”
裴兰顿一愣,回头咀嚼了一番这话,才意识到它并不妥当:
他的本意当然是凸显曼宁对自己有多特殊,可这种事过于离奇,听着严重缺乏真实性,怎么看都有为了套近乎而不惜满嘴跑火车的嫌疑。
他匆忙举手发誓:“是真话,撒谎一辈子没Omega要!”
“好了。”
曼宁笑出了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我相信。”
脸上笑着,眼底却有忧色。
他确实是相信的,因为卡锡教授强调过,频谱共鸣是一种研究非常不透彻的AO关系,两个人之间可能存在千丝万缕的牵扯,其中一些甚至称得上匪夷所思,无法用现有认知解释。
下回见到教授,或许该记得提一提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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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冰凉,贴着皮肤探入鱼线下方,抵住了狠狠一抽。曼宁翻刀入鞘,收回小臂,习惯性地先握着揉了揉。
这原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落在裴兰顿眼中,却突然刺眼起来。
似乎……太频繁了?
稍稍一回想,从第一次到窗边等雨开始,曼宁就一直在下意识地按摩手腕,之后,无论独处、闲聊还是讲课,都会三不五时地重复这个动作。人多少是有一些肢体习惯的,假如裴兰顿从没在资料馆里发现十四年前的那张旧报纸,也从没见过铐在小曼宁手腕上的那条锁链,或许就不会多想。
可他见过。
当年那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仅有一帧被相机侥幸记录了下来,那么,余下不为人知的几十帧、几百帧呢?
曼宁真的安全吗?
他究竟有没有像裴兰顿害怕的那样,扯着锁链从露台上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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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痛吗?”裴兰顿终归没忍住,脱口而出。
“什么?”
曼宁不解地看着他。
裴兰顿一指手腕,怕问得太生硬会暴露,还撒了个谎,先拿自己铺台阶:“我小时候手指头骨折过,雨天容易疼,就总爱像你现在这样……呃,揉它。”
曼宁的动作停住了。
他托着手腕,飞快垂眸扫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笑道:“不痛。”
不痛?
就这一句?
那……到底是没受过伤,还是受了伤,但不留后遗症地痊愈了?
裴兰顿没得到令他安心的答案,正要追问,只见曼宁从长椅上起身,径自去了走道另一侧,擦身而过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的,别担心。”
说着,弯腰抓起他刚才搁下的两把伞,回头递来一把,温声催促:“雨快停了,走吧。”
裴兰顿接过伞,错愕地望向窗外。
天光渐明,雨声歇止,才一起待了仿佛没几分钟,还远远喂不饱他的胃口,这场吝啬的雨就擅自落到了尽头。
教堂骤然暗了下来——曼宁推门而出,顺手关掉了灯。
裴兰顿没办法,只好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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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道上,他们各撑一把伞,并肩往西校门走去。
云层已然落薄了,烟絮似的铺在空中,被遮挡的天光一丝一缕穿透了它。雨水洗净灰尘,褪了色的荒草坡也显出一种通透的鲜亮。
湿气浓重,濛濛雨丝迎面吹拂,凉飕飕的。
裴兰顿看着曼宁裸露的颈子,心中愧疚不已,又没法把肩头的白围巾重新为他披上——Omega用过的围巾借给Alpha,这叫体贴;Alpha用过的围巾借给Omega,那就叫骚扰了。
“教官,你这条……”裴兰顿拎起围巾尾巴晃了晃,“我一回宿舍就把它洗干净,中午烘好,下午就能物归原主。”
“不急。”曼宁说。
“你会冷的。”
“倒是不至于,我有好几条一模一样的。”
“……这、这样吗?”
裴兰顿愣住,手一松,围巾尾巴掉了下去——没想到曼宁衣品走的是文艺范,买衣服的习惯却这么直男。
曼宁低头一笑,觉得这Alpha偶尔真是傻得可爱:“慢慢来吧,等洗干净了,抽空放到哨塔上就行。给我发条消息,我会去拿。”
“好。”
裴兰顿赶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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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校门,仍是一段同行的路。
沿途栽满了悬铃木,枝梢随风一摇,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水珠夹着枯枝残叶往下砸,方向还变幻莫测,堪比刺客,撑伞都挡不住攻击。经常是裴兰顿和曼宁刚聊了两句,冷不丁斜里洒来一袭雨,两个人左闪右躲,狼狈至极。
才走了两条道,万年处变不惊的曼宁都烦躁起来。裴兰顿余光一瞥,正巧见他紧拧着眉,不出声地骂了个脏字。
裴兰顿:“……”
骂人都这么有气质,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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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偷袭了七八波之后,前方总算出现了一条拱门长廊。离着十来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冲了进去,一到廊下,立刻体会到了逃过一劫的轻松。
“还好吗?”
裴兰顿气喘吁吁,一边问,一边奋力甩毛。
“不好。”曼宁将伞一收,掸了掸毛衣上的水珠,笑得局促而无奈,“都十一月了,怎么叶子还拖拖拉拉地没落干净?下回不走这边了,麻烦。”
他这声“麻烦”短促且轻快,语调上扬,撒娇的意味莫名很浓,自己顺嘴说了,倒没察觉,裴兰顿在旁边捂着胸口,啪叽掉了半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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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廊是东西向的,由红褐色方砖砌成,高五米,长两百米,好处是能遮雨,坏处是代表着本次约会的终结——它通往一座小礼堂。到了那儿,去Alpha宿舍的路和去Omega宿舍的路就岔开了。
裴兰顿恋恋不舍,走一步能瞄曼宁三回。
他是怎么也没料到,约会只剩下最后一截尾巴,前方只剩下一条笔直、敞亮、一览无遗的长廊,就这么个四平八稳、闭眼走路都撞不到墙的地方,居然还能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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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曼宁刚踏上长廊,对面突然冒出了一群人,约莫六七个,在转角处潇洒一拐,迎面朝他们走来。
这是一群军校生,穿着便装,胸前没戴名牌,一看就是雨快停了,正要结伴去校外享受周末。
他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彼此显得亲密无间,但在行进时,仍然非常自觉地排成了松散V字队列,由一人领衔,其余的追随在后。这种情况,无疑是小团体内部存在明显的阶级鸿沟,走在最前面的“核心人物”身份比所有人都高了一等。
他金发蓝眸,英俊倜傥,走路衣摆带风,还生了一张熟面孔——裴兰顿和曼宁都很熟。
文森特·海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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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眼皮一阵狂跳。
太妙了,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冤家路窄。
如果这时候拉一个远镜头,将整条拱门长廊纳入画幅,就会看到自己和曼宁走在一端,文森特带着跟班们走在另一端。双方渐渐靠近,为了渲染修罗场氛围,应当有紧张的BGM伴随画面响起,节奏越来越急促,直到狭路相逢,同时止步。
镜头开始在文森特、曼宁和他脸上正反打,一轮后定格,接着,屏幕中央浮现一行小字:
请看下集。
裴兰顿乐得差点压不住唇角。
狗血要素齐全,戏剧冲突拉满,很好,这回终于算得上一部合格的偶像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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