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隼做了一个很长又旖旎的梦。
醒来的时候意识混沌。第一直觉告诉他——周遭的环境不对。
周围空气潮湿阴冷,房间里有一股酒窖的霉味,隔音很糟糕,窗外的人群声和吵闹的鸟叫声是吵醒他的元凶。而且——他正穿着陌生的棉衣,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谁。”
“吃饭,喝水,上厕所,还是继续?”说话人的声音哑哑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线,语气里带着疲惫和说不出的另一种情绪。
郑隼几乎确认——他被绑架了。
“继续什么?”郑隼更清醒了。
却发现,一个简单的坐起来转头的动作都让他精疲力竭——他甚至没有完成这个简单的姿势变换。
“你给我吃了什么?”
“……”
一阵淅淅索索的噪音后,郑隼看见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衣,黑色口罩,黑色鸭舌帽,鸭舌压住又红又黄又紫的干枯头发,个子没有自己高,身形单薄,但是力气很大。
郑隼是被抱起来的,靠在床边,身后放上了一个并不舒服的枕头。
黑衣人身后是一个圆形发出巨大光亮的灯,照着床头。房间里唯一的暖意从这里来。
过去十几年郑隼都没有被人这么抱过。
绑匪的动作非常利落,抱起他,把暖灯拉得更近,开门出去一气呵成。如果用秒表计时,不会超过三秒钟。
郑隼还是好奇——男人口罩外裸露出的眉眼一直垂着,但是抱他的时候绝对皱起了眉头又眼尾上挑。
他身上的味道……
郑隼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此时的体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弱。大暖灯照着,驱散了一些空气里的湿冷。
身上暖了起来,倦意袭来,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确信自己被绑架。
去年下半年重新设计购买的御盛安保预案里,他应该会在24小时内被解救。
郑隼最后的记忆是在自家的星耀会馆同宋星澜一起谈澜湾的合同。现下无论从体感还是门外嘈杂的声响都告诉他,被绑架的时间已经远超这个小时数。
是碰到硬茬了。
郑隼吃力的摸了摸右手上的黑色手绳,一个个的排查这些年哪一位不怕死的对家,已经被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郑隼已经很注意多方斡旋,不把对手赶尽杀绝。还是他太嫩太天真。
“滋啦——”
房门打开。绑匪带着凉意进来,手指是冷水冻红的。
手上的那碗用沿口缺了一片,但是干净的陶瓷碗里装着的瘦肉粥的温度还是温热的。
“吃。”
“……”
场面一度安静了几秒。
郑隼不张口。
绑匪举着勺子耐心等待的动机和行为都有些荒诞。
他的确太嫩太天真,他甚至都不知道现在绑架的配套服务都那么全面和细致。
黑色鸭舌帽檐下的眸子微微的垂着。
并不能完全遮光的窗帘那边透过来的光无法让他看清绑匪的脸。但是他能看见绑匪偷偷抬眼看了他一下。
很短的一下。四目相对。
黝黑的眼睛里没有不耐和愤怒。
只是愣了一下,似乎只是确认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长睫毛又垂了下来。
唇边的陶瓷勺消失。
绑匪去边上的桌子上拿了一个廉价的一次性薄薄的透明塑料杯,舀了一勺粥倒在里面,拉下了口罩,仰头把那勺粥吃了下去。
“吃。”
口罩又戴了回去。
郑隼还是看见他的嘴角有个新鲜的伤口,结着鲜红色的痂。
不是被冬天的干燥冻裂的,是被咬破的。
郑隼等了几秒。
张口吃粥。
粥很细腻,可口。是太久没有进食,他能准确的感觉到食物从喉咙一路慢慢下滑进入胃部。
有一种活过来的错觉。
于是在绑匪垂着的眸子下。
一碗粥很快见底。
那人又出去,用同一个缺口一样的陶瓷碗盛来了半碗豆腐脑。
还是那个碗,是五个卖相非常一般的烧麦。
原本有六个。绑匪很淡定的当着他的面吃掉了一个。
“饱了?”
“恩。”
“……”
他们的对话结束。
绑匪就走了。
是真走了。
郑隼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人回来。
他甚至吃饱喝足靠在床头眯了一会儿,恢复体力。
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床和一个陈旧的皮沙发。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出口的门也可以随意打开。
郑隼来这里前参加应酬的合体西装衣裤整齐的叠好就放在床尾。
这太过的不寻常。
郑隼阅人无数,生意场上,风月场合,亲戚牌桌……他都能清晰辨认出周遭所有人的企图,来推断来人的目的。
这个绑匪也不例外,郑隼判定,绑匪的危害性极低。他极少出现判断错误。
外头天光快暗透,男人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只老款智能手机,还有一袋个头小小的橘子,透明度塑料袋皱皱巴巴 ,里面橘子个数一眼就能看清。
男人似乎对郑隼还在这个房间这件事有一瞬间的怔愣。
还是黑色的口罩和帽子,但是衣服换成了连体的灰色工装,做的什么工作非常容易辨认——工装上的油漆腻子很扎眼。
男人把手上的手机递给了郑隼,手机已经调整到了按键通话的界面,眼睛别开远处:“你出来很久了,叫人把你接回去。”
“不急。”男人消失的时间足够郑隼恢复体力,联系上外界。
他的人着急愧疚又自责,已经展开调查,随时可以接应他。
但是他被带走了整整72个小时,手下竟然毫无头绪,这很不寻常,也绝对的安全。
没有人能找到他。
这个“绑匪”似乎也不伤害他。
所以在查明真相前,郑隼并不想离开。
“……”男人沉默的把手上那袋小小的橘子丢在桌子上,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是怕郑隼,但明明这个摊在床上还穿着廉价棉衣的男人没有一点杀伤力甚至说话的声音还有一点点的……和蔼温柔。
男人走了。
男人回来了。
还是那身油漆工的工装。
还是那个简陋的陶瓷碗。
“吃饭。”
“有热水,要洗澡吗?”
“暖气定时了,两个小时后自动关闭。”
“橘子……是重新摘的,不酸。”
“如果明天你还不走……不想被人发现。用现金。小镇的南边有一个花园,不要门票,挺好看的。”
晚上的男人还是说了一些话。
仅限这几句。
走之前留给了郑隼两张10块,两张20块,还有一张50和100的现金。
其中一张钱上还粘上了一小块油漆印。
这个人能把他藏在这里三天。
就意味着反侦察能力顶尖,能不说的话都选择不说或者假装听不见。
做事却是利落。也很上道,知道郑隼要什么。
深夜,郑隼确认男人进来过房间一次。
似乎是在查看暖气,又站在房间门口好一会儿。
第二天等郑隼身体状态恢复的七七八八。
手下带来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当天晚上的星耀会所里,服务生混进了傅斯年的人,有案底,早几天销售违禁品,有四个受害者。”
郑隼穿着保暖性极好的深蓝色条纹花棉袄和花棉裤,两手插兜,头发自然的垂着,在古镇西边的一个被巨大塑料遮挡住的工地右边的茶室里坐着。
茶室是古镇居民平房改建的,陈旧又有江南水乡的韵味。30块钱可以喝一下午的桂花乌龙,窗外就是古镇里的映月河,有装饰着蓝印花布的乌篷船偶尔驶过。
习惯了城市里快节奏的生活,于是这个慵懒缓慢的午后显得很珍贵。
"我被下了药。"
"您的血液样本的检查出来了。"手下顿了一下。
这一秒钟很有灵性。
"……"郑隼翻看着密密麻麻的检验指标。有几个刺眼的下降箭头。
私人医院诊断报告上描述了各指标变动代表的可能身体症状。虽然隐晦,但是医学仪器是不会骗人的。
郑隼纵欲过度,导致部分激素紊乱,肌肉机能下降,出现神经疲劳等症状。
他的身体里检测出少量没有代谢完的TF90药物成分。
文件里还有关于TF90 的药物代谢报告和警方发布的违禁药物名录。
下药的人很下作。
TF90无色无味,从TF40这个型号开始在黑市流行,出没在夜店这些场合。一开始40药效温和,是调情的辅助药物。这些年药物研发迭代,TF70开始已经出现了致幻,失去知觉,成瘾,威胁生命的药物滥用报道。TF90是药效最强的一款。
郑隼知道自己大意。
傅斯年是下了杀心。
”傅斯年已经在控制中,要动手吗?”
“不用。”郑隼喝了一口茶,目光看向映月河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正在翻新的老建筑:“他只是个替死鬼,为了新照集团的开发项目根本不至于弄死我。安保换一批人。”
“明白,我们继续调查。”
"那个人查到了吗?"郑隼扬了扬下巴,老建筑的顶端脚手架上,正站着一个人,远远看去,好像连防护的绳都没有绑,正顶着冬日的太阳,背对着这边,刷着白墙。
“装修工人,只用现金,装修队登记的名字叫庄珈铭,28岁,高中辍学,做过服务员,木工,油漆工,四天前出现在古镇。履历正常,没有危险因素,暂时查不出动机。”
郑隼微微垂下了眸子思考了片刻问:“家里怎么样?”
“您去北欧出差,下周回。”
“好。”
……
夕阳西下。冬天的日光并不长久。
晒了一下午太阳,喝饱了茶。郑隼欣赏了一下映月河里倒映出的日落,溜达到了那处正在施工的老建筑门口,用现金买了一块桂花糕,和老奶奶闲聊了几句,于是舒舒服服的坐在老奶奶身边的藤木椅子上。
“结工钱了!”
“小庄辛苦了,今天最后一天,多给30是奖金。”
“身份证拿回去。”
“我自己家种的草莓,个头大,大家都分几个,都洗干净了……”
庄珈铭出来,似乎并不意外郑隼在门口等他。
并肩站立,郑隼发现庄珈铭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在几个中年男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老板娘给他的那瓶矿泉水和工头给的两颗红艳艳的草莓,都放在了郑隼的手上。
庄珈铭的连体工服灰灰白白的蹭满了灰尘和油漆。
但是他的手非常白。
干干净净的。骨节分明。
如果没有一些粗糙的茧子,会更像一个画家的手。
夕阳已经消失在古镇的地平线上。
还有余晖。
天边挂着一轮月亮。
是满月。
庄珈铭很自然的撤下口罩,迅速把一个草莓塞进嘴里吃完吞下。
这个人天然知道郑隼的忌惮和防备。也天然知道他不爱吃橘子,爱吃甜的水果。
两个人无声的走着。
郑隼吃完那颗汁水饱满甜蜜的草莓。眼前出现了那只漂亮的手。手掌上是第一颗草莓的绿色萼片,像一个可爱的小皇冠。
郑隼把自己吃剩的也放了上去。
庄珈铭利落的丢进路过的垃圾桶。
然后随意的在工服上蹭了两下。
雪白的手掌,就灰扑扑了起来。
路过的老街两边的老板娘有几句话飘了过来。
“天气预报明天要下雪。”
“又要降温嘞……”
郑隼没想到庄珈铭会主动同他说话。
“在我家,冬天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