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香小筑,清雅素净的杉木小屋,此时一名少女款款而行。
这姑娘一袭白衣,纤腰束着淡青的腰带,容貌秀丽,肌肤雪白,黑亮的长发随意用几根丝带绾束,简单随性。眼眸辉亮,如波光盈盈,粉唇娇嫩,似桃李初绽,虽不算倾城的绝色,却也是可爱的佳人。如今她手里托着食案,眸中漾有微光,站到房门外,约莫里面的人运功完毕,她轻轻叩门,“大师姐,大师姐?我可以进来吗?我给你做了红枣莲子粥。”她的声音青涩娇弱,至真至纯,可见是性情柔和的姑娘。
半晌,房内没人回应,风剑心在外听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唯恐师姐出事,风剑心推门就进。这里寻常时候就她们二人居住,洛清依对她向来是不设防的,除却夜间沐浴,惯来微掩门户,随她出入。推开门,房中果然没有见人,风剑心似是早有意料,放下食案,就往屋外找寻。正值初春时候,小镜湖百花齐放,粉黛青蓝,缭乱的迷人眼睛。风剑心小心翼翼踏入花丛中,声声唤道:“大师姐?大师姐?你在哪啊?大师姐,你快出来啊,莫要捉弄我啊。”
走近小湖边,殊无踪迹,正自疑惑时,忽听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摇落几朵桃花,一道人影从头顶的桃枝轻飘飘落下来,从背后拥住了自己。风剑心初时微感惊讶,随即落入温暖柔和的怀抱里,当即就知晓身后之人是谁。风剑心险些没托住食案,站稳之后,不由嗔怪道:“大师姐你怎么又到树上去了?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情,上回被老祖宗撞见你跑到屋顶去,害我被禁食思过,你还记得吗?”谁知身后挂着的那人嘻嘻一笑,声如空谷流风,婉转清灵,“谁叫师妹你每次都找不着我,实在是太笨了些。爷爷他们罚你不准吃饭又怎样?师姐还舍得饿着你吗?还不是我悄悄的给你送去,就你这笨瓜不肯吃罢了。”
风剑心连忙解释,“那,那是因为……太师父们……”“是是是,师命不敢有违嘛?”洛清依截住她话,放开怀抱,负手踱步,唉声叹气道,“我教了你三年,不想到头教出个小学究来。唉,要说师命难违,教你断文识字,练功习武的人可是我,说起来,我才是你师父。”
“是,大师姐。”风剑心微笑着转过身去,却见面前的姑娘,肌肤欺霜胜雪,带着病态的晶莹剔透,此时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更是秀雅绝俗,清灵纯澈。比起三年前弱柳扶风,失魂落魄的模样,现在的洛清依温柔灵动,更显出少女的青春朝气和蓬勃生机来。就像是承托着朝露,沐浴着阳光的花。风剑心不由失神。难以想象,她居然能和她一起生活至今,见证她的成长,感受她的蜕变,沉溺在无限的温柔里。
洛清依戳戳她软腻的脸颊,取笑着她的迟钝呆傻,随后牵起她的手走进小筑里。这三年来,她们形影不离,感情日笃,已然亲密无间。从师门宗谱上来说师姐妹,名义上又似是主仆,实则早已生死与共,不分彼此。简单吃过早饭,风剑心开始准备点心和肉食,将香烛元宝收入篮中。今天是亡亲的祭日,洛清依的心情渐渐消沉,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
每逢今日,念及双亲,她的心情总会蒙上沉寂的阴影。但是今年让她感到压抑的原因,其实并不全是因为祭日……
她们同往摇光峰祭拜,洛清依提着篮,风剑心左手托起香案,右掌虚扶,跟着她往师父师伯合葬的墓碑走去。这三年来,就如洛清依所说,风剑心习文练武已有近三载的功夫,她的资质并非朽木难为,只是缺少师父耐心教导罢了。如今堪堪达到通晓的境界,好不容易突破一层剑意,内功修为与剑法造诣也渐渐跟上来,现在已经能算是初通武艺,比起寻常的剑宗弟子可能还要强上三分。托举一张香案,当然不在话下。
洛清依还没到墓前,远远就看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物,不禁微微蹙紧秀眉。
剑宗早有默契,今日是日月双剑的亡祭,这第一炷香当然要留给至亲,清理上来说,能在洛清依之前,有资格到此祭拜的,除洛清依外,非二位剑圣不可。
三年过去,洛天河依旧风采不减,高贵风流,就如山间雅士;秦逸城仍是精神矍铄,虎贲龙威,犹似金刚托世。洛清依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转过来,那双眼里辉光流动,沉息内敛,形神如山如海那般,深不可测。洛清依欣悦,想来老祖宗们的武功又有进境,怎能让人不喜?
含笑的明眸就落在第三人身上,眼里的喜悦就倏忽黯淡。要说洛天河,秦逸城的到来是情理之中,这第三人在这里就是那个“意料之外”。这人约莫弱冠年纪,身姿英挺如竹,白净文雅,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倜傥风流的凤眼,让他能轻易俘获年轻姑娘们的芳心。虽说相貌不如允天游俊俏,不过蓝裳白衣,金环束发的贵公子做派,加之显赫的家世和温良的性情,让他在短短三年间已经拥有不弱允天游的名望和人心。
那青年见洛清依过来,正要习惯性的绽出笑容,顾及到这是在英灵的墓前,不可失仪,遂遥遥行过一礼。洛清依不置可否,视若无睹,风剑心摆下香案,随即对着三人一拜,敬道:“弟子见过宗主,见过纪师叔。”洛清依这时走过来,略一作揖,“爷爷,外公。”洛天河与秦逸城面面相觑,都是无可奈何的一叹,抬手让她二人免礼。
青年被这般显而易见的无视,算是碰着个软钉。换作寻常人或许就算不会当场发作,也会暗暗着恼。然而这青年却似乎甚是豁达,非但不怒,还显示出作为长辈的宽容和宠爱。“两位师侄好。”青年向她们见礼,风剑心向来不擅与人周旋应付,微微颔首,就当回应。随即在墓前放置香案,摆出供品,点燃元宝香烛,对着师父师伯的墓碑当即跪倒。秦洛两位老剑圣并没将她看在眼里,挥挥袖袍,示意她暂且避讳,风剑心望了望师姐,只能先行退去,那青年心领神会,也跟着小姑娘走出七八丈远。
洛天河见他们走远,随即开门见山,叹道:“今日是君儒和绣心的祭日,我和秦师弟特地带飘萍到此,为他二人焚香祷祝,告慰天灵,你还是这样,不待见你纪师叔啊?”洛清依淡然回道,“爹娘在世之时,可从未见过这位八师弟。两位老祖宗,清儿知道,从您二位破例将这位天纵之才收归门下开始,就一直悉心栽培,寄予厚望,这位师叔呢?也确实不负老祖宗所望,不过,即使如此,由他来敬这头香,也怕是不太妥当吧?”
秦逸城虎目圆睁,透出道道清光,“怎么不妥当?飘萍根骨清奇,天资敏悟,是三十年不出的人才,将来的成就未必就在我二人之下,外公将他带来,还不是因为你?”洛清依脸色倏忽苍白,贫弱娇柔的身体微微抖颤。秦逸城见她如此惊惧,不知缘由,没敢再说话刺激。洛天河试着委婉道,“清儿,你冰雪聪明,难道真不知道我二人的用意?爷爷和外公用心良苦,你何以总与他不对付?”洛清依怯怯的移开眼去,不敢直视他们殷切期望的眼睛。秦逸城还待再劝,洛天河唯恐逼迫太紧,过犹不及,连忙抬手将他挡住,对洛清依语重心长道:“今日是你爹娘的祭日,你在这里与他们再说些体己话,若是他们在天之灵,或能为你指点迷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爷爷先行一步,到那小筑等你,还有要事与你商量。”
随即洛天河,秦逸城带着纪飘萍离开这座碑林。小师叔临走时还特意回眸望过来,见她茕茕独立在墓前,眼中似有深意。洛清依登时恍如失魂落魄,无助苍凉的跪在墓前,叹息呢喃道,“唉……爹,娘,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啊?”风剑心此时走过来,远远就听见她的悠悠叹息,心间一紧,她试着问道:“师姐,师姐你有何事烦扰?还有,何以,何以对纪师叔……”那般不待见?可是他做过什么让你讨厌的事?
洛清依望着她那副迷茫懵懂,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愈苦,这榆木脑袋,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啊?
“小师妹,你,你可知道……”
风剑心迷惑的瞪着明亮清澈的眼眸,洛清依叹她太过纯澈无知,说道:“你可知道,剑宗为何只能有七位亲传弟子?”风剑心虽不谙事,略微思量,也能想明白其中关窍,“我知道,因为剑宗七星顶,有七峰七位首座,代代相承,因而老祖宗们收徒也只收七位。”洛清依微微颔首,”你想想,我爹娘仙去,这七峰首座不就空出二位?这时候,老祖宗收徒的用意,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小师妹点点脑袋,表示她懂,随即却疑惑起来,”师父师公仙逝,太师父再收徒弟,那不是合情合理吗?难道,师姐你是怕老祖宗因为疼爱师叔,会因此冷落你吗?”洛清依差点被她气笑,伸出纤纤玉指拨弄她的鬓发,悠悠叹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虽贫弱不堪,但凭血脉蒙荫,天枢峰首座尚可一争。其余各峰,如今皆有峰主首座,不可轻动。唯有天璇峰,天璇峰首座空置久矣……两位老祖宗不惜破例收他作第八位亲传弟子,直把他当剑宗明日的俊杰英豪看待,你想想,可会让他一直做个有名无实的亲传弟子?”
风剑心稍稍一想,恍然道:“原来,老祖宗们是想让他做天璇峰的首座?”洛清依微微颔首,原以为风剑心经此挫折,会颓然失落,却不料她全然不以为意,“这样不是正好吗?往后天璇峰峰主之位后继有人,”她向秦绣心墓碑虔诚道:“相信师父她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吧?听说这位纪师叔资质过人,悟性绝高,将来定能有一番成就。”
洛清依见她眼神欣慰,殊无失望之色,道:“你难道就不感到难过吗?”小师妹不解,“难过?为什么?”洛清依道:“因为这天璇峰首座的位子,原本该是你的。”
“我的?”风剑心因为这太过大胆的话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无法将天璇峰峰主和自己这默默无名的小侍女联系到一处。
”没错。“洛清依肯定道,神色不似作伪。风剑心回过神来,全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大师姐你不要寻我开心,这话你与我玩笑就算了,说出去咱们是要招人笑话的。”洛清依不服,半是认真说道,“你是娘亲唯一的传人,也是天璇峰的大弟子,为什么不能坐这峰主的位子?”风剑心见她神情认真,也不由细细思索一阵,笑道:“大师姐,我这三年都在天枢峰与你一起,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自己原是天璇的人。”
“我虽没念过多少书,总算还有自知之明。论武功经略,家世容貌,纪师叔都远胜于我。他当首座那是众望所归。我不过空占着师父亲传的名号,除了师姐,谁还将我放在心上?”洛清依不许她妄自菲薄,还未出声,风剑心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真心微笑道,“我只要能一直陪在大师姐身边,看着你安乐顺遂,长命百岁就心满意足了。”
洛清依因为她突然的告白微微怔然。
她知道小师妹素无野心,从来是与世无争的。她也喜欢和她一起在小筑里那些宁静平和的时光。
可是这样的生活,注定不会永远长久下去。有些时候,她真希望风剑心能够早点开窍,去面对现实。然而,习惯宠溺的她,一直不忍心击碎小姑娘心中对未来梦幻的想象。“心儿,你知道吗?他可能……”
是会坐上宗主之位的男人,以剑宗乘龙快婿的身份……
即使那样,你也不争吗?
她不忍心,也没敢问。风剑心扶着她的手臂,眼里是阵阵迷蒙的疑惑,“师姐?”
洛清依终是没有再说出口,她没把握,也害怕得到那个答案。
沉默着收拾香案,她们之间的氛围忽然就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尴尬。直到回去风香小筑的路上,风剑心都感到难言的惴惴不安。
自从师姐及豆蔻之年后,她的性情忽然就变得时冷时热,若即若离,让她简直难以捉摸。最终,她将这归结于少女时期特有的敏感而纤细的情感,就如诗里说的那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遥遥就见一道人影守在小筑外,身立如竹,风度卓然,这人当然就是那位八师叔,纪飘萍。见她们过来,纪飘萍习惯性的展现出温和到无可挑剔的笑容,“两位师侄好。”洛清依没理他,举步就往屋中走,纪飘萍让过她,却抬手挡住风剑心。
风剑心当即知晓,老祖宗和师姐这是有不能让自己这些外人知道的事情要说。她守在屋外,心思忡忡,忍不住向师叔打探,“老祖宗可需要我去奉茶?”纪飘萍此刻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望着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傲慢与轻视,摆手向她表示婉拒。
他确实足够风度翩翩,即使是面对风剑心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时,也仍然不失气度礼仪,仅凭这点,就已经胜过天玑峰的那位甚多。不知道大师姐为什么总与他不对付。但是即使无法理解,她也会无条件的站在师姐这边,全心全意的支持她。
洛清依进到屋里,洛天河在座位上早已等候多时。见她来时,眼睛蓦然睁开,登时精光收敛,藏入眼底。
“与你爹娘说过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