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漆黑的天空无星无月,白日还晴空万里,入夜之后倒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风里沾染上湿润的潮意,裹挟着雨丝温柔地飘散,在石砖路上打出细小的水花。
昌和客栈。
木质的窗棂敞开着,被雨点抓住机会溜进了房间,尽数打在屹立不动的身躯上,他却恍若未觉。
白雁归站在窗边,静静眺望着遥远的方向,城池尽头能看到连绵的山峰,或许仙雾缭绕,剑鸣齐响,尽是人间正义之士,聚满英雄少年郎。
那才是他的归宿。
雨点打中眼角,顺着脸颊滑落,像是不得志的泪水,靠近嘴角,又泯灭在无望的叹息中。
窗边突然窜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白雁归脸色骤变,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一掌拍向那鬼影的肩膀,砰地一声将窗外的身躯拍了下去。
而后才反应过来,方才那鬼影好像对他挥手来着。
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窗外传来少女压抑的怒吼声:“白雁归你大爷的!我杀了你啊!快点拉我上去!”
白雁归:?!
他赶忙探出头,只见兰蔷整个人吊在客栈外头,一只手可怜巴巴地扣住窗户的缝隙,被雨水打湿的脸上溢满怒火,眼中喷涌而出的火气能将今夜的雨水烤干。
好不容易将兰蔷连拉带拽地弄进屋子里,看见她狼狈地坐在地上,还凶狠地瞪着自己,白雁归简直哭笑不得。
“你为何要从窗户进来?”
兰蔷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正抬手拨弄着糊住眼睛的额发,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在这感时伤怀,想着给你个惊喜,你倒好,险些一把将惊喜拍死。”
白雁归嘴角一抽:“……”
真是好……惊喜啊。
白雁归寻了条新帕子给兰蔷,她还气呼呼的,拿左手接过帕子随意擦了几下就放在一边。
方才那一掌的力道……
白雁归有些过意不去:“你没事吧?”
兰蔷摆摆手:“没事,和你上午的那一掌相比差远了。”
白雁归:“……”
眼看将人逗得不想说话,兰蔷心中就算消气了,咧开嘴嘿嘿一笑,说起正事来。
“白兄,我此番来找你,是想问问蓝断山金忘川的事,你从何知道的消息?靠谱吗?”
白雁归本还在自责,听她说这话,下意识就开口想要说什么,肯定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改口:“你不信我?
“怎么会!”兰蔷一拍大腿站起来,夸张地围着白雁归转了一圈,双手比划着道:“白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你的话怎么可能有假?我是绝对信任你的。”
“那你是何意?”
“这个,”兰蔷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凑近了一些,试探着问:“关于蓝断山,你可还知道什么内情?”
白雁归正给她倒茶,闻言动作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放下茶壶将杯子推到兰蔷面前,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同意帮我了?”
不怕他说不知道,就怕他问这件事!
兰蔷心虚地看着茶杯上的袅袅热气,讪讪一笑,硬着头皮道:“我还得……考虑一下。”
光一个劲让他透露消息,说到自己就推三阻四,她都觉得自己像个流氓,白雁归脾气是真不错。
“我会帮你。”白雁归突然说。
兰蔷怔住,抬眼望向他。
“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能说的我都会说,既已做了决定,我便不会轻易反悔。”他抿了口茶,复又看向兰蔷。
“因为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空气静默了一瞬。
兰蔷还未作反应,忽然听见窗外有隐约哭声传来,微弱却饱含痛苦,穿过滴滴答答的雨声而来,给周遭平添几分凉意。
男人的哭声。
兰蔷下意识起身朝窗外看去,被阴雨包裹住的街道空无一人,不远处似有若无地出现几道身影,她简直再熟悉不过,几个时辰前他们才刚刚分别。
是牛头马面。
而待她看清他们手中牵引的魂魄之后,脸色大变,当即翻了出去,脚尖一点朝街道飞去,穿过雨幕落在牛头马面的面前挡住了他们。
见到突然出现的兰蔷,牛头马面对视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兰蔷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章齐坤!居然真的是你!”
她做梦也没想到,牛头马面今晚勾的魂,面前这个直到此刻还在哭泣的男人,居然就是被她投了邪煞的章府老爷章齐坤!
可他早上还好好的!
虽然中了煞气疾病缠身,但绝对绝对,绝不可能到了能够致死的地步。
紧随她后赶来的白雁归,在看到章齐坤时,也不受控地露出惊诧之色,而后心念微动,立刻转头望向同样震惊的兰蔷,眼中逐渐浮现出怀疑。
“是你做的?”白雁归艰难地问。
他不知内情,只知道兰蔷给章齐坤的茶的确有异,并且她至今未曾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兰蔷气到闭眼,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咬牙道:“我也想知道是谁做的……你们下午为何没告诉我!”
最后一句是对牛头马面说的。
马面的手抬起又放下,想劝慰又不知从何开口,只好如实说:“章齐坤的拘票在牛头那,他下午……睡着了。”
牛头脸上也罕见地现出尴尬之色:“你知道的,我向来懒得提前看拘票。”
“嗬。”兰蔷气笑了,“你干脆别叫牛头了,改叫猪头吧。”
牛头:“……”
他可以拒绝吗。
白雁归的指尖有些颤抖,早上躺在床榻生病的人,此刻已经变成轻飘飘的魂魄,在冰凉的雨里痛哭,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他抬腿便走。
兰蔷一惊,赶忙跨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你上哪去?”
白雁归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抽出自己的胳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衣衫上,显得落魄。
他垂头低声道:“是我太迫切,轻信了错的人。”
兰蔷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重新抓住他的胳膊生怕救命稻草跑了,激动道:“大哥这不是我干的啊!”
“即便不是你直接杀人,”白雁归猛地转头,眼中似有猎猎火光,照得她心肝都颤,“如若不是你动手,他怎么会急病缠身,死于非命!”
兰蔷张了张口:“我……”
他爹的百口莫辩。
她脸有点绿,觉得此时天上下的不应该是雨,而是鹅毛大雪。
冤不冤呐!
“别说了!”
兰蔷和白雁归同时转头,却发现说话的不是牛头马面,而是半空中漂浮着的章齐坤。
他仍在流泪,哭得那样悲伤,毫无顾忌就像刚出生的孩子,活过半生走向死亡,他什么都没能带走,却在人生的尽头回到了最初。
“不是……不是……”
他越发悲怆,泪水混着雨水渗进满脸的皱纹,因哽咽而咳呛起来,却仍旧艰难地开口说话,是辩解,亦是倾诉。
“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杀死我的,是我的孩子!”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包括牛头马面在内,无一不露出惊讶至极的神情,就连满面怒气的白雁归,也瞪大了眼睛。
兰蔷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老家伙居然愿意认阮娘为女儿。
但她瞬间反应过来,阮娘不会回来了。
纵使慢了半拍,想明白后她还是瞳孔微缩,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章齐坤的儿子和女儿?他们弑父?!
接连与牛头马面交换过眼神,兰蔷转头看向白雁归,后者也正好向她看来。短暂的误会不攻自破,他们的神色是同样的严肃。
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兰蔷带起黑色的兜帽转身,身躯几乎融进昏暗的雨幕,让人看不真切,“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白雁归:“去哪儿?”
“城隍庙。”
。
城郊的城隍庙离兰蔷家不远,昌宿城对这处的修缮做得一般,再加上近年仙门声名鹊起,来拜城隍庙的人就越发少,基本只有家中老人会来走动。
显得有些萧瑟。
不过作为死后魂魄转生的第一站,对鬼魂而言,这里还是蛮热闹的。
牛头马面夜里事多,就没有再同他们一起,将章齐坤的魂魄引给兰蔷,由她带往城隍庙即可,和普通的走阴人一样。
进了庙门,章齐坤便受到土地像的牵引,不自觉朝着神像飞去。
兰蔷见状,赶紧掀开帽子,轻快地跑去点起灯,双手结印念了个咒,直冲地面而去,晶蓝的光一闪而逝,章齐坤果然停止在原地,不再前进。
神像前的地面忽有风旋转而起,裹挟着落叶向上飞舞,浅淡的雾气遮盖人的视线,待其散去,便看到原地出现一白发老者。
兰蔷脸上立刻浮现甜美的笑意:“土地公!”
她喊完,欢快地蹦跶到土地公身边,姿态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肩,“可有段时日没见您了,近来过得可好呀?”
一旁呆若木鸡的白雁归:?
你方才带路的时候不是这个表情!
玩变脸?!
土地公见着兰蔷的殷勤姿态,也没给她好脸色,冷哼一声,白花花的胡子也跟着颤了颤。
“又来妨碍老夫收押亡魂,每回你这般,总是没什么好事。”
兰蔷面上滑过一丝窘迫,随即嗔道:“哪有!土地公你最好了,你看看我今日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小把红色的香,细看泛着些金黄的细闪,献宝似的举在土地公面前晃了晃。
白雁归:?
她何时准备的一把香?
这可不是凡品,昆吾秘法所制,品质绝佳。刚一拿出来,土地公果然神色松动,眼睛都看直了。
兰蔷还没结束,晃荡完香之后又手腕一翻,拿出个酒壶递给他,“还有好酒哦~”
白雁归的嘴险些合不上。
他服了。
这下土地公终于忍不住,接过酒壶打开闻了闻,脸上浮现出沉醉的表情,口中吩咐道:“把香点上再说话。”
兰蔷嘿嘿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