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来到苏州城,正是日暮之际。
‘归去来兮’是一篇小赋,也是一家客栈、食肆、钱庄、当铺。卖酒、卖饭,还卖衣服、首饰、鞋袜、马车、武器。
当然也卖春。
客栈老板姓赵,外来人,娶了本地一位莫官家的千金,成亲后开的这家客栈。
按理说,苏州城内,大小客栈不下三百余间,很多还是祖辈几代流传下来的,这苏城第一的称号即便是轮也轮不到‘归去来兮’。它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时间,一跃成为行内翘首,原因,恐怕有二:
第一,是归去来兮的斫鲙和包子。归去来兮的斫鲙,因被名流圈所喜,曾被收录进《侯鲭录》,‘吴人鲙松江之鲈’说的便是归去来兮这道人间美味——松江鲈鱼脍。而包子原不过一种有馅的,发面的蒸制面食,一般大酒楼是不愿经营的。但本朝真宗皇帝为了庆贺仁宗诞生之喜,曾以包子裹金珠赏赐臣下,这种食物便开始在文人士大夫中流行了起来。而‘归去来兮’的包子,不但制作精美,形色俱佳,且利用咸、甜、荤、素、香、辣诸种调料制成各种馅心,几年下来,已有梅花鲜蛋包子、在苏四色包子、微辣酸菜笋肉包子、冰花笑靥包子、鲍鱼水晶包子等十余种口味,日常能吸引客人达千余。渐渐地,便有了‘在苏第一’的雅号。
第二,便是归去来兮自家酿制的‘十八仙’了。其实若单论酒的品相,这‘十八仙’或许都比不上‘千日醉’,但归去来兮有一规矩,但凡点上一壶收费昂贵的十八仙,老板便会安排客人选定一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女娘或男伎,吹拉弹唱,妙歌艳舞,比教坊名册内挂名揽客,或者勾栏巷里出来的都要淫艳风流。
饮之,醉之。
当垆美人话年少,花团锦簇尝秀色。
必要时,这些娱情声色的女娘男伎,也是可以暖被暖枕暖身子的。
试问这样的温柔乡,哪个江湖子弟熬得过?
是以久而久之,那些踏遍千山人未归的江湖客,只要途径苏城,都愿意来这吃上一屉‘在苏第一’包,喝上一埕‘十八仙’,顺便,再赚上一笔银子。
“归去来兮不是客栈吗?怎么还能赚银子?”一个须发戟张,衣袂邋遢,一双布鞋已裂了口,身上略有点味儿的大高个大声问道。
其实,花错也真有点好奇。
——他刚踏进苏州城,正准备找家客栈,便看到城门口一个干瘪老叟正对着三个佩剑负囊的江湖客口沫横飞。
“大爷,行走江湖,除了武艺、胆识,什么最重要?”那老叟不等几人回答,便抹一抹嘴角的白沫,自顾自说道,“当然是消息。”
“这归去来兮不但东西好吃,酒好喝,女娘好看,里面还有一座‘名利壁’,但凡那些闯荡的江湖客,甭管黑/道白道,三教九流,来到这里,上至老板,下至跑堂,既不问过往,也不追来历,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名利壁‘挂趁’。”
“什么叫挂趁?”该问时便有人适时问了。
“这挂趁嘛,它分两种。一种便是卖家把自己所长,如音律、绘画、医术、烹饪、算账、打架、暗杀……刀法、剑术、暗器、轻功、用毒、易容……通通写在名利壁,有需求的买主看到了,便自然会让人去找你。另外一种,则是买主把自己想打听的人、事挂到名利壁。双方谈妥价格,买卖就成了。”
“自古以来,这客栈、酒楼、妓馆便是三教九流会集之地,地方芜杂,消息灵通。想传递,或者打探什么情报,这些地方最为方便。只不过那些普通的客栈、酒楼,客人大多是普通百姓,人间闲话道的是家长里短,买卖生计。偶有江湖客也是匆匆来,匆匆去,若真有那么几个愿意停下来歇上一歇的,都是潦倒落魄客。江湖事,还需江湖知,江湖了哇!”
“你这老叟,任你吹个天花乱坠,那归去来兮也不过一小小客栈。”一人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若那地方生意真做的那般大,还需要你来拉客?”
“老子闯荡江湖十余载,这劳什子乌七八拉归去来兮,听都没听过。”大高个脸上现出一片傲然之色,似是对自己的江湖岁月极为自得。
“老朽不过看几位佩剑负囊,又风尘劳苦,似是过路的江湖豪客,这才想着指引一二,却平白落个拉客的嫌疑,可气!”那老叟怒道,“你们若不信,大可自行去看一下,看看老朽有没有花口花舌,哼!”
三人中面色略黑的汉子跃跃欲试:“去就去,又不是龙潭虎穴。”
旁边的精瘦汉子比较慎重:“这就去了?不是正好着了这老叟的道吗?”
“管他娘的,反正要找住的地方。”大高个大手一挥,摆出群龙之首的派头,“老头,若那地方真如你说的那般妙不可言,老子就饶了你。否则……”他摘下佩剑往地上一杵,恶狠狠道,“老子一剑把你打杀了。”
“……”
等确定行程,几人开始互道招呼。
“在下江陵秋白,两位兄台贵姓?”
“大名府赵入崖。”
“兴庆府,‘小剑神’阿弃。”
“原来是阿弃大侠,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好说好说。”
“……”
“阿兄,这兴庆府‘小剑神’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花佳人枕在花错肩上,兴致勃勃问道。
花错语音平静,不见讥诮恶意,仿佛评价一碗豆花是甜的咸的:“剑神便是剑神,哪有什么大小之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或者他只是谦恭呢?”
“你有心思在这里瞎琢磨,不如好好想想,等下要添置点什么。”花错边走边轻声交代着,“此去自在盟,恐还有段时间。这江南的天气,忽晴忽雨,等下你列个单子……”
“阿兄,前面可是归去来兮?”
花错听了,笑着道:“自然是喽,刚才看你听得津津有味,若是不瞧上一瞧,怕是接下来几天都要闹小脾气呢。”
花佳人:“……”
苏城宣德街为商业区,面市建屋,间或夹杂了一些官衙院落,权贵府邸。
街上遍布铺席商店,各家店铺都打出了独具特色的招牌,敞铺面,开门窗,里面商品密布,干净整齐。
刚近酉时,街上车马拥挤,熙来攘往。
有推着装茶汤、点心的车担四处游荡的摊贩;有摆摊算卦的术士正一边唱着曲一边推演周易;还有那缓慢规整的送货四轮太平车,在喧闹的长街中稳健前行。
丝竹管弦中,街中心‘归去来兮’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的伙计,正在门口俯首躬腰的招揽宾客,从那珠帘半卷的门窗里看进去,有腰肢如削的女娘,酥/胸半解,端了杯盏,对着那些贵公子、少年郎、生意人,或风流剑客,细语如呓,殷勤相邀。
耳鬓厮磨间,一场风月,无论调戏还是调情,都缠绵细腻,不露痕迹。
看来那老叟所言非虚,归去来兮确实当得起‘在苏第一’的雅号。
“这位客官,赶早不如赶巧,正好还有一桌空位,进来吃点?”伙计非常之殷勤有礼。
“小二哥,可有客房?要两间。”
“有有有,正好两间上房。不过那客官刚退的房,此刻还在收拾呢。”伙计躬着身道,“客官要不要边吃边等?”
花错本来也觉腹中饥饿,当下便叫了点特色饭菜。等饭菜上桌当儿,花佳人压低嗓音道:“阿兄,这归去来兮还真不简单。”
花错刚刚端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下来,好整以暇道:“说来听听。”
“你看这客栈,三楼相高,五楼相向。楼与楼之间,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如此气派,岂是寻常生意人家的手笔?再说这里,光散铺就有四五十副桌凳,楼上的雅阁怕是不下三十。”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继续轻声道,“还有那些点了十八仙的酒客桌上的器皿,酒缸、瓶、匙、碟,都是银的。这一桌银酒器,少说也要百余两吧?”
“恐怕不止呢,这楼不简单,便是里面的人,也个个来头不小。”花错向她微微一笑道,“坐在东首那一对孪生子,一个缺了左手,一个缺了右腿,便是那恶贯满盈的‘天残地缺’。那八位着青袍青带,背悬长剑的少年,怕是昆仑八剑吧。那边以茶代酒对饮的九指僧白眉道,是少林的戒嗔大师,武当的逢木真人。至于那几个紫纱袍,白玉带,同色抹额,绣‘灭世黑莲’徽号的,正是近几年风光无限的酩酊派门人。除此之外……”
“阿兄先别说。”花佳人笑意盈盈地截道,“咱们来赌上一赌,如何?”
“赌?”花错侧过头看她,目光自有一番意趣,“赌什么?”
“赌二埕十八仙!”
“怎么赌?”
“嗯……”花佳人一双清亮又略带俏皮的眼睛一巡全场,而后目光一亮,“便那个‘小剑神’阿弃好了,第一赌他打不打得过那酩酊派弟子;第二便来赌赌他的来历。”
花错游目一瞥大堂中央,淡淡笑道:“好。”
他又问:“第一局,你赌什么?”
“我赌他打不过。”
“不!”花错略长微翘的眼睫毛颤了颤,斜睇了阿弃一眼,冷然道,“他装的。”
花佳人倒是奇了:“那小剑神看着高大,但脚步虚无,该是内力泛泛,下盘极不稳之故。另外,你看他明明佩着剑,但使出来的招式,只见力不见巧,又不够快不够准。那个酩酊派门人,一双筷子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架住他的攻击……看,又被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