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被暴力撕扯开的厚重黑绒,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暴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狂躁的声响,试图将屋内最后一丝安宁也彻底击碎。
顾烬几乎是靠着本能,拖着灌了铅似的身体回到了自己那间小破公寓。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砰地一声甩上门,然后整个人脱力般地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湿透的作战服紧紧贴在身上,雨水、汗水,还有干涸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狼狈又糜烂的气息。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粘腻。
今晚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充斥着暴力与疼痛的噩梦,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
那个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妖异女人,沈昭冥。那些能切割钢铁、却又能温柔缠绕的符咒丝线。那枚被强行塞入她胸口、此刻正烙铁般灼烧着她后颈十字疤痕的朱雀玉扣,它被沈昭冥像施舍一样卡在她的战术背心里,顾烬试了几次,竟然无法凭蛮力取下,仿佛已经和她的骨肉长在了一起。
“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低声咒骂着,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愤怒。
更让她感到诡异和不安的是自己身体的变化。那些被丝线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竟然只剩下淡淡的红痕,连结痂的过程都快得不像话。这种违反生理常识的自愈速度,让她感觉自己像个怪物,一个…不再完全属于“人类”范畴的生物。
她挣扎着站起身,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被丝线重点“关照”过的腕骨和肋骨。但更深层的,是一种源自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的异样感。
“操…”顾烬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决定先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现在只想把自己扔进滚烫的热水里,洗掉这一身的血污和晦气。
简单的冲洗并不能完全驱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她把自己摔在床上,连头发都懒得擦干,意识很快便坠入了黑暗。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交错的符咒丝线、猩红的眼眸、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句带着轻蔑的评价——“废物”。
“叮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如同魔咒,将顾烬从混乱的梦境中强行拽了出来。她烦躁地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抓起那个老旧的手机,声音带着浓重的起床气:“谁啊?!最好有天塌下来的大事!”
“请、请问是顾烬…警官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怯懦,“这里是…特殊生物处理科。沈、沈科长让您立刻来一趟。”
特殊生物处理科…沈昭冥…
顾烬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压抑的怒火。
“知道了。”她冷冷地吐出三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
看来,这场噩梦还没结束。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公共安全部大楼庄严肃穆,矗立在城市中心,是权力的象征。但很少有人知道,在这栋象征着秩序与法制的大楼顶层,隐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顾烬按照指示,通过了数道严密的安检,乘坐一部需要特殊权限才能启动的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不同于楼下任何区域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纸张味道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装修风格简洁到了极致,甚至可以说是压抑。金属灰的主色调,墙壁光滑冰冷,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偶尔在连接处能看到一些难以理解的、仿佛电路图又像是某种古老符文的蚀刻纹路。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金属门,门牌上只有简单的编号,看不到任何部门名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所有声音仿佛都被这冰冷的金属空间吸收了。偶尔有穿着和她身上类似制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看到她时,眼神复杂——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般的疏离感。
“警员G-007,顾烬。权限已确认。请沿当前通道直行至尽头,科长办公室。”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起伏的女性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走廊上方响起。声音甜美得有些虚假,正是昨晚她在通讯器里听到过的,那个叫“阿九”的AI管家。
顾烬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里不起眼的扬声器,嗤笑一声,没搭理。她双手插在作战服口袋里,迈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大摇大摆的步伐,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明显比其他门更加厚重、材质也更特殊的金属门。
门是感应式的,在她靠近时无声地滑开。
办公室内部空间极大,布置却异常简单。一张宽大的黑曜石办公桌,一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人体工学椅,以及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俯瞰整座城市的壮丽景色。然而,这一切都被房间主人强大的气场所压制,显得冰冷而缺乏生气。
沈昭冥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背对着门口,似乎正透过落地窗俯瞰着芸芸众生。她今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暗纹旗袍,长发松松地挽起一部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距离感。
“来了。”沈昭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刻到达。
顾烬走到办公桌侧面,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找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抱胸,下巴微抬,摆出一副审视的姿态:“找我来干嘛?履行你那‘上司’的职责,给我进行入职培训?还是说,想研究一下我这个刚被你强行改造过的‘试验品’有什么新反应?”
沈昭冥缓缓转过椅子,面向她。依旧是那张被黑色绸带遮住双眼的脸,苍白的皮肤在室内光线下近乎透明,唇色极淡,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的伤,恢复得比预期要快。”她的目光……或者说,是绸带下的感知,落在顾烬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观察结果。
“托您的福,差点就死了,”顾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不过,沈科长您下手这么狠,就不怕把我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试验品’给玩坏了?”
沈昭冥微微倾身,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优雅而从容。“容器需要打磨,才能承载更强的力量。昨晚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以及…必要的‘标记’。”
“标记?像给牲口打烙印一样?”顾烬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沈昭冥,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还有那枚该死的玉扣!”
“解释?”沈昭冥似乎觉得这个词有些可笑,“顾烬,你现在是特殊生物处理科的一员。在这里,好奇心和刨根问底,通常是活不长久的表现。”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只需要知道,你与那些‘东西’有着特殊的联系。这种联系让你能够承受它们,甚至…利用它们。而我,可以帮你更好地掌控这份力量,让你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像条狗一样被你拴着,给你当打手,清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垃圾?”顾烬上前一步,手按在冰冷的黑曜石桌面上,身体前倾,试图用气势压迫对方,“沈昭冥,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沈昭冥没有因为她的逼近而有丝毫退缩,反而微微仰起脸,凑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危险的程度。顾烬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冷香和淡淡纸灰味的气息。
“我想干什么?”沈昭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我想让你和我签订一份契约。一份……‘共生’契约。”
“共生契约?”顾烬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的警惕和嘲讽更深了,“说得真好听。不就是卖身契?签了之后,我是不是连呼吸的频率都要听你指挥?”
沈昭冥摇了摇头,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这是一份平等的合作协议。我们共享情报,分担风险,共同处理那些威胁到现世平衡的‘异常’。当然,”她的语气微微一转,“为了确保契约的稳固性,需要一些…特殊的约束条款。”
“比如?”顾烬挑眉。
“比如,痛觉共享。”沈昭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
顾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痛觉共享?沈科长,您这爱好可真够别致的。怎么?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想体验一下我们这些底层打工人的‘人间疾苦’?”
“痛觉是生命最真实的反馈。共享痛觉,能让我们在极端情况下,更精准地判断彼此的状态,做出最优的战术选择。”沈昭冥的解释听起来冠冕堂皇,“同时,这也是最有效的保险机制,确保我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背叛。”
顾烬盯着她看了几秒,试图从那张被遮挡的脸上看出破绽。“听起来,像是某种精神控制的手段。”
“你可以这么理解。”沈昭冥毫不避讳,“但控制是双向的。我能感受到你的痛,你同样能感受到我的。”
“包括你左腰上那个快烂掉的枪伤?”顾烬突然抛出这句话,敏锐地捕捉到沈昭冥身体极其细微的一僵。
沈昭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看来,昨晚的‘标记’,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你的感知,确实被强化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将一份看起来相当厚重的文件推到顾烬面前,“看看吧。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就签了它。”
顾烬拿起那份文件,封面上是几个烫金的大字——《特殊人才共生契约》。她翻开第一页,迅速浏览起来。契约条款繁复,用词精准而冰冷,充满了法律术语和一些她从未听说过的、指向超自然领域的定义和规定。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顾烬看得很快,她的表情在快速浏览中不断变化,时而皱眉,时而冷笑,时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说,沈科长,”她突然停下来,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页,“这一条,‘在特定任务执行期间,乙方需无条件服从甲方的所有指令,无论该指令是否符合常规伦理或法律规范’,这他妈也太霸王条款了吧?我签了字,岂不是连拒绝当你炮灰的权利都没有了?”
沈昭冥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里提出异议,语气平静地解释:“特殊生物处理科处理的事件,往往瞬息万变,容不得丝毫犹豫。在极端情况下,绝对的服从是保证任务成功和最大程度减少伤亡的必要条件。”
“狗屁!”顾烬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白了就是你想让我去死,我就得乖乖去死,连个屁都不能放?”她把契约往桌子上一摔,“这玩意儿谁爱签谁签,老娘不伺候!”
沈昭冥看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说道:“我可以修改这一条。将‘无条件服从’改为‘在不直接危及乙方生命核心的前提下,优先执行甲方指令’。”
顾烬狐疑地看着她:“这么好说话?条件呢?”
“你比想象得聪明,”沈昭冥轻笑,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条件是,你需要同意契约附录中,关于‘深度链接’的条款。”
“深度链接?”顾烬眯起眼睛,“什么意思?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为了实现更高效的痛觉共享和信息同步,我们需要建立更深层次的连接。”沈昭冥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顾烬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包括但不限于…生理层面的信息交互。”
“生理层面?!”顾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沈昭冥,“沈昭冥,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这签的不是卖身契,是婚前协议吧?!你跟手底下每个人都这么玩?还是说,我这个‘工具’比较特别,用起来更衬手,值得你这么‘特殊关照’?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处理科,就是你养蛊的后花园!专门收集我们这种没选择权的最底层老百姓当你这种有钱有权的怪胎、败类的工具和玩物!”
沈昭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怎么?害怕了?”
顾烬被她这副笃定的姿态激怒了,一股邪火从心底蹿升起来。
害怕?她顾烬什么时候怕过?!
她死死地盯着沈昭冥,仿佛要透过那层黑色的绸带,看穿她灵魂深处的算计和疯狂。
良久,顾烬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疯狂和桀骜不驯:“怕?老娘字典里就没这个字!”
她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