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祁茉不说,时姝跟时藜也商量过了,下午吃过饭便带着浆水去坟上一趟。
时姝跟时藜自从上了大学,每次都要赶在暑假或者寒假上坟,时间错不开,赶不上清明节,只能另选日子。
宋景华每年清明节都会让她们买点烧纸给时书上坟,也就是这点做到了寻常人做不到的大方与宽容。
以往都是顾香玲带着时姝跟时藜一起,现在她跟祁刚也回哈尔滨四五年了,两人年迈的身体步子抬不动,拖拉着鞋子蹒跚的就差拄根拐杖了。
前些年,他们还在祁茉跟前的时候,祁刚得了肾结石。一个老爷们半夜穿着红裤衩,疼得捂着肚子在天井来回跳高。
那天正好市里面的急救车在县城,两个女人抬着祁刚半夜打车去医院抢救,住院各种消费花了十多万。
祁茉的妹妹祁英找了个一毛不拔的男人,娘家的父亲不是亲爹,与他半杆子打不着,顶多就是个外人,能来探望两眼算是良心上过得去了。
祁茉的哥哥祁东虽说从媳妇那里支走五千块钱,也是之前在二妹祁茉这捞了不少好处,拿着微薄的钱财买个心安理得,算是良心上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了。
祁茉回回探望哥哥随手带的山东特产,都被祁东的媳妇刘雅席卷一空,倾囊相助给娘家人了。
经过这么折腾,顾香玲算是心灰意冷,来山东这几年没挣多少钱,把自己倒是扒了个精光,还差点把闺女榨干。
她怕祁刚身子再出现不好的症状,拖欠了祁茉,本来家里三个孩子就够照顾的了,哪里能再当个拖油瓶,索性央求祁刚一起回哈尔滨了。
顾香玲回老家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念想,还不到老的不能动的地步,吃穿啥的都靠自己解决,各自顾好各自的家成了。
谁曾想,在家的日子刘雅又不消停,祸国殃民,残害家人。她背着祁东欠了饥荒,私自与亲弟弟沆瀣一气,替别人做担保,一百多万的高利贷,结果负责人携款跑了。
一年光利息就十万,更别提还钱了。大年三十,追债的踏破门槛,大刀扛肩冷脸要钱,祁东气的吐血,进了医院,割去了一个肾。
没有经济来源的顾香玲,全靠家里一个月一百的养老保险过日子,吃穿不尽人意。
祁茉虽辛苦,要给三个孩子挣学费,但手里有闲钱的时候也会给顾香玲邮寄过去。
顾香玲虽然离开山东好几年了,有些婆婆妈妈的行为,时姝深受其影响,尤其是上坟时的念叨。
“爸爸,我来给你送钱了……”
时姝学着顾香玲的样子,跪在地上,拿着木棍一点点拨着烧的红火的纸钱念叨着死去的父亲,“时藜,来,站圈外面,别踩了线。”
时藜大气不敢出,闷声应了句。
“爸爸,快来拿钱吧……爸爸,我过来看你了,你在那头怎么样?你一个人孤单不?爸爸,我不知道你在天堂过得怎么样,反正我们的生活还算凑付吧……”
时姝往烧得正旺的圈里扔了一把烧纸,咽了咽满嘴的苦楚说,“爸爸,你还记得幼儿园的那张照片不?想起来我就想一把撕了,那张胆怯的脸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了……可我还留着那张照片,上面有欺负我的人,我留着它当做纪念,当做发愤图强的理由……
“我那时候真懦弱,经常受人欺负,都是时藜帮我出头报仇,后来你走了,时藜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大打出手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我们生活的也奄奄一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浇地排号都得看人家的脸色,为了不让别人占用咱家的,留下弹丸之地种粮食,妈妈三番五次去找人家说情……有一次家里种错玉米了,把隔壁家的土地用了,隔壁的主二话不说就把咱家刚出的玉米苗子全拔了,不留一点情面,妈妈只能在家生闷气……哎,现在好了,我们都硬气了点……看看谁还敢随随便便欺负我们……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同学们都欺负我们,时藜经常馋的为了一个零食跟在人家后面,难以启齿,就眼巴巴地瞅着……爸爸,你知道吗?现在我每次去小卖铺买雪糕,都会想起小时候,你拿给我们三毛钱,让我们买冰棍吃……还有……还有那一毛一包的解暑……解暑冰袋……
“那时候咱家里是真的不宽裕,上学的学费都是毛票,你还记得吗?有次,老师数着妈妈给包了那么多一毛的纸币,来来回回半个小时,就在那里数我们的学费,我们班的同学都笑疯了,可是,可是,这个笑话我都没来得及讲给你听啊!
“还有一次过年,我们偷着抽烟,结果被爸爸你发现了,就问烟怎么剩这么几根了?时藜笑嘻嘻地骗你说,因为它贵,贵的烟一盒就才几根。爸爸,其实我知道你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但你从来都没说过我们,你还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真让我们哭笑不得。你跟妈妈都舍不得……舍不得吃一根雪糕……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舍得离开我们三个啊?为什么……”
时姝越说越难受,眼泪簌簌地顺着发热的脸颊往下流,“我……我作为姐姐,看着也心疼,可是没法啊?有饭吃就不错了,哪能要求那么多?姥姥那么大岁数都在拼命,为了捡塑料,多挣几块钱,天天起早贪黑,浑身恶臭也得帮我们……
“妈妈在这个新家也不容易,看人家的脸色,每天为了给我们多争取点学费,在猪窝累死累活的喂猪,抢粪,打猪饲料……爸爸……没有你……我们虽然活得辛苦一点……好歹有学可以上啊……
“尺蠖之屈,我们是活得懦弱了些,卑微了些,谁都不想低着头生活,可是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又怎么办呢?潘秀荣对我们确实不咋样,看着弟弟有爸爸妈妈,我真替他开心,但我又是羡慕的……
“爸爸,你真不是个好爸爸,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有父母陪伴的,保护的,为什么我的爸爸就得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这么狠心,你有想到我们的生活是怎么过来的吗?看着我们举步维艰,你在天上不会后悔吗?”
“有一次,我们都不在家,家里进来人了,有个女的说要跟姥姥握握手,想偷咱家的钱,多亏了姥姥喊了人,他们才跑了,爸爸,你说,是不是你在天之灵发现了,保护着我们呢?”时姝红着眼睛哽塞着,死死地盯着圈里的火苗自言自语,仿佛那是跟父亲沟通的唯一渠道。
“妈妈一个人照顾我们本来就不容易,在宋家一直卑躬屈膝,遵循古代的三从四德,现在又有了弟弟,才在这个新家抬起点头,爸爸,你在天上保佑我跟时藜有个好出路……妈妈太辛苦了,妈妈真的太累了……我们得好好学习来回报妈妈……这样才对得起家人这么多年的付出啊……
“我现在才上大学,还没工作,等以后工作了,妈妈负担也就减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弥补妈妈,辛苦操劳最能让人迅速变老了……因为我实在不想没了父亲又没母亲啊……
“爸爸……我跟时藜走了,希望这些钱够你花到下次我们再来探望的时候……”
中考成绩出来后,她们成功考上市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不仅给祁茉扬眉吐气,也给这抠门的亲家脸上添了光,这也成了他们逢人就炫耀的武器。
一个周后,钱东菊的父母相继去世,时姝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毛姆所说的那句话,“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却磨得很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别人家的悲欢离合与她们两个旁人又有何干系?顶多也就是心灵上暂时的悸动,片刻之后,又恢复常态,毕竟,她们也是旁人眼中没有血缘关系形同陌路的他人。
高考成绩出来后,她们考上了本科,是宋村唯一两个有文凭的大学生,比起村里的其他同学,她们在学业上简直就是锦上添花,更是给宋家长了脸面。
火烤的脸微微发烫,看火苗差不多快熄灭了,时姝擦了擦眼角几乎快干的眼泪,取了手里的香火和最后几张黄草纸扔进了火堆,看着火势一点点降下去,从篓子里拿出了浆水。
顾香玲从来不让她们带过多的东西,在这荒郊野外,祭奠食物就是白白送给附近的野狗,地下的人也最多是闻闻味,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她打开了瓶子上的盖子,围着烧纸的灰烬撒了一圈,就将瓶子轻轻放在坟头了。
在一切做完之后,她跟时藜默默地跪在地上,狠狠地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