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已经有些年头,运行途中噪音不断。
电梯门打开,迷乱的光与喧闹扑面而来。孟旌扬停顿片刻,而后抬脚,稳步走进这片混乱中。
网吧规模不小,这会儿正是学生下课打游戏的点,四面喊杀声。
光把视线染得厚重,空气也是浊的,混着浓郁的泡面味道。
小哥正瞌睡,脑袋撑在桌上要点不点。
孟旌扬曲起指节,扣扣两下,惊醒偷懒的临时工。
小哥一激灵:“上网?”
“找人,”孟旌扬开门见山,亮出手机中段岁寒的照片,“他在哪儿?”
小哥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不知道。”
孟旌扬岿然不动,显然是不信。
小哥皱眉为难:“哥,我真不知道,店里客人这么多,十个有八个都是大小伙子,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来一次记不住,在你们店了住了半个月的也记不住?”孟旌扬人高马大,穿一身黑,严肃的样子十分唬人,“他十六岁,未成年。如果你们店还想开下去,最好马上让我见到他。”
“别,别,您稍等。”意识到眼前人来头不小,小哥慌乱地掏出手机,“我给老板打个电话。”
五分钟后,孟旌扬刷开段岁寒包间的门禁。
包间不大,里头布局简单,一台电脑,一张沙发。
电脑主机正嗡嗡转着,外卖盒堆在门边,几乎要叠成艺术建筑。孟旌扬在沙发上刨了刨,从衣服堆底下刨出个人来。
段岁寒昨晚陪老板双排到四点,这会睡得比冬眠的狗熊都沉。瞧见他眼底的黑眼圈,孟旌扬没有丝毫犹豫,大力把人摇醒。
“段岁寒,起来,跟我回家。”
“滚。”男生眼睛没睁,脏话先至。
他扬手一甩,挣脱孟旌扬的控制,摔进衣服山里一个转身,又睡了。
孟旌扬气乐了。
好小子,年纪不大,手劲不小。
站起身,观察一下沙发的摆放方向,他估摸好角度和力道,一脚把沙发踹翻在了地上。
咕咚一声,段岁寒混着衣物滚落在地上。
这一下可不轻,段岁寒身上疼,愣是从梦里摔清醒了。他脑子发懵,摸半天撑墙站起来,揉着闷痛的手臂刚想骂人,目光触及孟旌扬的脸,倏地沉默下去。
“……你怎么来了?”他好半天憋出一句。
孟旌扬从容不迫:“找你。”
“找我干什么?”
“你离家出走半个多月,家里因为你炸开了锅,你就这个态度?”孟旌扬如今二十二,年长段岁寒六岁,自然以他哥哥的身份自居,口吻带着说教,“跟我回去。”
“我不。”
段岁寒又一次甩开他,“而且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和他们断绝关系了,孟哥,我留了信,好几封,他们肯定看见了。”
“哈?”孟旌扬觉得荒唐。
“如果你说的是那封大话连篇,错字百出的恩断义绝书,我看了。”他道,“你以为写下那封信你就不是段家人了?”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幼稚,段岁寒听得懂。
他皱皱鼻子,索性幼稚到底:“不,我本来就不是。我叫殷寒,等到十八岁,我马上把身份证改回来。”
“胡闹。”
“你看我到时候胡不胡闹。”
段岁寒不想理他了。
今天的孟旌扬和那些讨厌鬼特别像,一样的固执己见、面目可憎,他不想理他。
弯腰把沙发扶正,衣服任它们散在地上。段岁寒摸出沙发缝里的手机,熟练地划开游戏图标。
啪。
手机被人抢走了。
孟旌扬举着手机,高高在上:“这是段知远帮你买的。”
段岁寒皱眉。
他现在觉得孟旌扬有点烦了。
“你还我,我现在买个新的,到货了你就把这个带回去。”段岁寒站起来,在包间里一通乱刨,“还有这个包,耳机,这些,这些,你统统都带回去。”
噼里啪啦的,段岁寒往他脚边扔了一堆东西。
孟旌扬眉头蹙得更紧。
他没有也没见过如此轰轰烈烈的叛逆期,眼下颇有些束手无策。
“哦对,还有这个。”死小孩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身上穿着的毛衣脱下来就往他脚边扔,“拿走。”
小孩昂头:“满意了?”
欠收拾。
“衣服穿上,”按住做痒的牙根,孟旌扬叹口气,捡起毛衣并手机一起扔给他,“别感冒了。”
话语关切,带着些服软的意思,段岁寒和他无冤无仇,哼一声,自然不再无理取闹。
穿好衣服,孟旌扬还没走,段岁寒不再管他,靠在沙发上点开游戏,当着人面来了一把大师赛。
他现在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当陪玩,留给自己冲分的时间不多。这赛季只剩十多天,他才冲到大师榜五百多名,作为曾经的超级路人王,这个回归实在不够响亮。
再不冲高点,身价就要贬值了。
路人局,分不算高,打野毋庸置疑是最重要的位置,只要打野能把节奏带好,其他位置的队友但凡初具人形,段岁寒都能带他们躺赢。
这把中途有点小波折,队友没卡好对面打野位置,中期最关键的一条龙被抢了,射手还因为站位不佳被堵在龙坑围殴致死,原先打开的优势一波葬送。段岁寒“草”一声,开麦想骂,看一眼坐在电竞椅上的孟旌扬,撇撇嘴,关麦继续低头操作。
此后段岁寒玩得越发暴躁,在对面有伤害加成的情况下强反野区,依靠过硬的手法惩掉buff过墙逃生,回泉水补完状态后又在自家野区杀掉对面野辅二人,一路高歌猛进,十五分钟内结束这盘游戏,并斩下mvp。
第二局还没排进去的时候,好友发来消息。
-江山如此多姜:我被抓爆的时候就在想对面打野是谁玩得这么妖,原来是你。
-你之前干嘛去了,消失这么久?
段岁寒以前当代打加了不少圈内好友,江山就是其中之一,上一把刚好排在他对面打中单。
-得以窥见破晓:卖肾去了,刚养好身体。
从他离家出走重新当陪玩开始,类似的消息每天都弹出来,他索性想了个统一说辞。
-江山如此多姜:6
对话结束,游戏也排进了。
打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段岁寒打了七把,六胜一负,上了七十多分,挺顺利的。接下来几天努努力,应该能在结束前冲到前十。
他扔开手机,活动活动脖子,只见孟旌扬坐在他的电脑前面,硕大的屏幕上是他们公司内部办公软件的界面。
段岁寒:……
眼看孟旌扬差不多忙完一块内容,段岁寒适时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么?”
孟旌扬松开鼠标,转过转椅,回答他的废话问题:“带你回去。”
段岁寒:“我不会回去的。”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在想办法。”
段岁寒撇嘴:“哦,想到了吗?”
“想到一个。”
孟旌扬倾身接近,段岁寒洗耳恭听。
“小寒,你就这么离开,不觉得特别不负责任吗?”
“整一个逃跑的懦夫。没种。”
“我跑什……”段岁寒咽下一口气,没有被激怒。他坚信这是孟旌扬作为狡猾大人的花言巧语,转过头去。
“随便你怎么说。”
熟悉的缩头乌龟流,孟旌扬早有准备。
他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段家。可是你想想,除了逼你上学,不让你打游戏,你爸爸妈妈有任何地方亏待你吗?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最好的?那些外卖,搁以前,你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会认得其中哪怕一个牌子吗?”
“你丢了十多年,父母找你找得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接回来,这才不到一年,你拍拍屁股就要走,你让他们怎么受得了?”
“至少要当面说清楚,给他们一个交代。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仅凭那一封信,他们不可能放心。之前你生死不定,他们尚且找了你十二年。如今你不明不白地跑了,你想要他们继续找你一辈子吗?”
孟旌扬声音不重,很温和,带着抚慰心弦的力量。不管段岁寒有多讨厌段家圈子里的人,于他而言,孟旌扬总是特别的那个。
他的话,段岁寒总听得进去些。
话音落下,先前像小豹子一样张牙舞爪的段岁寒低下头,好长一段时间没讲话。
其实他不恨段家。
殷寒是个孤儿,段岁寒有爱他的爸爸妈妈,有哥哥,还有永远亮堂堂的家。若非无奈,谁会不想做后者呢?
十三岁以前的殷寒,爸爸是瘸子,妈妈是傻子。一场瓢泼大雨落下,他的双亲一同被埋葬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下,尸骨无存。
十五岁以前的殷寒,是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上完的流浪汉。靠着一点打游戏的天赋,他做陪玩,做代练,流连于各个网吧搞直播,企图通过游戏来养活自己。
之所以能从丧家犬变成富家子弟,还是托了孟旌扬的福。
那一年,殷寒直播意外小火,引起平台注意,签约时殷寒选择了条件待遇最好的露脸直播。
他年纪小,长相好,打游戏的水平早已闻名遐迩,平台将他当做潜力股培养,开播前做了不少推流。
什么“最拽路人王”,“奶凶小孩哥”,“破晓射手神装,破晓哥水晶神装”之类的tag,吸引了不少观众来看他的首播。
也正是那次直播,让孟旌扬注意到这个少年。
恰好十五岁,恰好有一张与段知远相似的脸。
段家的小儿子丢了十二年,有许多次收到联系,奔徙万里,却发现那人并非正主的前例。
错认的伤害太大,在彻底确定前,孟旌扬不敢贸然联系。
为此,孟旌扬找到殷寒。以直播经纪人身份接近他,和他建立起初步的友谊。
殷寒的身世不是秘密,孟旌扬状似不经意问及,他便和盘托出。
在得知他的养父母没有生育能力,他是在五岁之前被他们捡回去的那一刻,孟旌扬心中几乎落定。
他对殷寒说,我也许认识你的亲生父母。你给我一些样本,我去做个亲子鉴定,等结果出来了,我再告诉你。
那时的孟旌扬和殷寒都没想过今天。
有了父母,改了名字,段岁寒却无法习惯锦衣玉食、循规蹈矩的生活。
爸爸妈妈说,他从前受了苦,缺失的东西,以后通通要补回来。可段岁寒不适应学校,不适应新的圈子。
他无法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们相处,跟不上高中生的课业;原先的直播账号和游戏账号全被没收了,他打开什么都会弹出未成年警告;他本来的朋友不是混混就是网瘾少年,家里人不允许他再联系。
他憋得快疯了。
他必须得逃跑。
但他此刻不由自主地觉得,孟旌扬说的有道理。
段岁寒行得正坐得端,大大方方做懦夫怂货幼稚鬼,却没法做抛弃父母的恶魔伥鬼。
沉默持续很久,孟旌扬很有耐心。他抱着胳膊,终于等到段岁寒抬起头。小孩的神情,小孩的声音,对他说:“我跟你回去。”
孟旌扬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