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柄漆黑的长剑。
锃亮的剑身,雪白的光芒,亮得如同一道星。
长剑正霍然扎下,纤薄的剑身死死地把那庞然大物霍然钉在地上!
黑色的锁链骤然而起,把那被重创的妖魔牢牢地缚住,一点一点将他向地底拽去,地面轰然开裂,森红的岩浆喷涌而出。
那剑的主人半跪在地上,身上裹着的黑色斗篷,正被风扬起,露出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却带着狂妄的笑。
她本想大声嘲笑,却干笑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血顺着嘴角淌出,经脉火烧一般——
那妖魔被长剑贯穿,动弹不得,任由那锁链将他拽往地底炼狱去,只低低地笑了,那声音像是蛆虫在识海里攀爬:“本以为国师与以往蠢货不同,结果真令孤失望。”
“自废修为,只锁孤几十年,可悔否?”
国师:“悔。”
妖魔:“那何故为此?”
剑主:“悔不能杀你。”
那剑主一笑,紧紧地握住黑色的长剑,血顺着指间流下,忽地长剑上那古朴的纹路,竟一寸一寸地燃起金色的光芒,整个剑像是骤然烧起来一般!
那被扎在地上的妖魔忽然嚎叫起来,身上滋啦啦地被焚出道道裂口,汩汩地往外淌着黑烟——
那妖魔叫了一会,忽然止住声息,复而笑了起来。
妖魔:“孤,与天地同寿,你就算自燃金丹,也杀不了孤,可惜,你却再也活不成。”
剑主大笑:“我这大乘期的金丹,够锁你一万年!你与死有何异?”
妖魔:“国师,来来往往,封印我的人里,属你最蠢。”
“别人大张旗鼓地来,风风光光地死,而你,悄无声息死在这,无一人知晓。死了也依旧是个过街老鼠。”
剑主忽地笑了,猛地出手按住那妖魔的头,只听地面断裂,无穷岩浆喷涌,那妖魔被一寸一寸嵌入地底。
最后,那国师带着笑腔,语调顽劣:“去他妈的名声,我祭灵澈不在乎。”
*
人,固有一死。
早死晚死都得死。
哪怕是个修士,只不过能比别人活得稍长些,可终究还是要死。
话虽这么说,可死到临头,谁都打怵。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祭灵澈无声地问自己。
……
她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血,手控制不住地抖。
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五脏六腑破裂,经脉俱断,金丹已然焚尽,每呼出一口气,就感觉浑身都在被烈火焚烧。
她知道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的血,指尖沾着鲜血,艰难地在地上画着传送法阵:天杀的,冤家路窄,死在哪也不能死在——
忽然,一只金丝描线的雪白靴子,重重地踩住她的手。
她低头看着那双靴子,雪白的缎面泛着冰凉的光泽,其上有灵光流转,竟有波光潋滟的美感。
这双靴子不染纤尘,似乎从未在地上行走过般,与它的主人一样,从未践踏过污泥。
她勾了勾嘴角,嗤笑一声,一口鲜血呕在那双靴子上,雪白的缎面瞬间洇开鲜红的一大片。
她伸手抱住那双修长的腿,把手上沾的血和泥污一股脑蹭上去。
最后又朝着那靴子啐了一口,彻底将其抹得面目全非才罢休。
她任嘴角的血肆意流下,抬起头,笑得狂妄:“所以,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不让我在那被妖魔吞噬,而把我从无烬之渊带出来?”
她面色惨白,人只凭一口气吊着,苍白的脸上满是飞溅的鲜血,眼睛却亮得好似淬过火:“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来看我笑话,瞻仰仇人的死法?”
猛然间,一声嗡鸣,青色的剑峰直指她的咽喉,她喉咙刺痛,蜿蜿蜒蜒的血从脖颈处流下。
那人白衣金冠丰神俊朗,眉目清雅以极,却神色冷漠,而此刻,祭灵澈在他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不加半分掩饰的憎恨,以及……若有若无的愠怒。
曲无霁开口道:“为了,亲手杀你。”
祭灵澈觉得十分荒谬,她还是那句话,曲无霁这个人脑子有病。
她为了重新封印妖主,在无烬之渊自燃了金丹,本来就该死在那里,杀身成仁,成就伟大。
没想到死到临头,竟然被她躲了几十年的老仇人给救出来了。
而他的理由是,她若死了,他就不能手刃仇敌了。
……
“还这么恨我啊?”祭灵澈无奈轻笑。
指着她的那柄青色长剑忽然发出剑灵的哀鸣,祭灵澈低头看向那柄剑,心脏猛地一疼。
曲无霁眼色冰冷,似乎他剑指之人已是死物,他冷笑道:“没了金丹的滋味好受吗?”
“祭灵澈,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祭灵澈擦了擦嘴角的血,笑容坦荡:“四十年前,我活剖了你的金丹,你既恨我,今日我把命还给你,成王败寇,我不分辨。”
“站起来。”曲无霁冷声道,“本座不趁人之危。”
祭灵澈轻笑了一声,连出言讽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闭上眼睛,颓然笑道:“可惜了。”
神魂开始涣散了,她察觉到丝丝生魂正在不断离体。
忽然,她感到颈上一阵冰凉,生魂被猛地拽回来,她睁眼,却见曲无霁将手覆在她脖颈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力,而自己的灵脉正在一寸一寸地被重塑。
他的灵力凌冽刺骨,在她体内不断游走,冰冷的灵压冲淡了她金丹焚毁的灼热,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祭灵澈强撑着玩笑:“舍不得我死直说呗。”
她只听曲无霁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在我杀你之前死,本座一定戮你的尸。”
祭灵澈气若游丝,只觉无语:“……你的意思是,救活我,治好我,然后再杀了我,这样你就满意了?高兴了?”
那人贴近她,语气冰冷平静,却带着疯癫的意味:“你这败类,怎么死,自己可说了不算。”
祭灵澈听不清曲无霁说什么,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了般,痛得脑袋嗡鸣。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轻地脆响,是什么东西发出的破裂声,她呕出一大口黑血,颤抖着伸手摸向胸前,挂在心口的那半枚玉佩,碎掉了。
是连接她生魂的玉佩碎了。
她轻轻地笑了,果真,命数尽了,想求复活卷轴一张,老天不给……
不给就算了。
曲无霁点住她的命脉,将至纯的灵力灌入。
祭灵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所有的经脉彻底崩裂,她一口黑血直接吐在曲无霁的白袍上。
曲无霁顺势将祭灵澈揽入怀中,掐了个渡命决,直点祭灵澈命脉,竟渡阳寿给她,不管不顾地吊着她的命,语气冰冷癫狂:“你敢死,祭观澜,我必屠你满门。”
祭灵澈恨恨笑道:“你又不是没屠过,一回生二回熟……”
曲无霁那银丝金缕织就的银白袍子,华贵非常,她看着血液慢慢渗进去,好似绽放了一朵早已经枯败的花。
好漂亮的袍子,跟它金尊玉贵的主人一样,一样的……高不可攀。
祭灵澈忽然心生恨意。
人前可真会装啊……
去他妈的皎若云中月。
这么个霁月风清的人物,就该被人从高台上拉下来,拖入污泥中。
祭灵澈这种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未免艺术含量太低,实在是对不起那一声声的妖孽、邪修、疯子。
何况面前是这么一个故意来看她笑话的贱人。
若是死前不做点什么,恶心一下这位的名门首尊,在他成仙的道路上绊他一脚,自己这口恶气如何能咽的下?
左右人死如灯灭,难不成他还能把她的魂召回来不成?
祭灵澈意识涣散,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恨我啊……那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呢,商徵。”
曲无霁面色冰冷,还未回答,她轻笑一声,忽然抬起手,将冰凉的手轻轻覆在曲无霁的手上,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话和你说。”
她说了什么,曲无霁听不清,只得皱着眉低下头。
忽然,祭灵澈起身揽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咬住他的嘴唇!
曲无霁愣住了,满口腥甜。
风呼啦啦地吹,一瞬间时间都好似停滞。
祭灵澈终于看到曲无霁那冰冷屏障一层一层地碎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里正涌现出暴戾的杀意——
她泪水从眼尾流下,直流入鬓发里,演技浮夸嚎啕道:“你杀掉的是宿敌吗?不!你杀掉的是你最诚挚的爱人呐!!!””
祭灵澈握住他拿剑的那只手,用尽最后一丝灵力,猛地将剑刺入自己心脏!
她吐出一大口血,抬起手轻抚曲无霁的脸,似无穷眷恋,柔情无限,然后冰凉的手颓然滑下,在他宛若玉砌的脸上,留下触目惊喜的血痕。
她倦倦笑道:“恭喜首尊大人,终于手刃宿敌了。”
一声脆响,她胸口的玉佩彻底地碎掉了,从她衣服里滑落出来,滚落在泥土里。
……
山崖边的风依旧吹着,曲无霁一动未动,依旧将祭灵澈抱在怀里。
血从她的四肢百骸流出来,将他银白的袍子彻底染成鲜红。
曲无霁静静地看着她,那被他用仙法保持的尸身,面色红润,体温如常,似乎只是睡着了般。
她清绝消瘦的脸与月光一起映在他眼中。
她有一双纯黑的眼睛,眼中似永远有焰火跳动,时而波光潋滟,时而寒光点点,看向他时微微眯起来,含着狡黠的笑意。
他想,一个心从里到外烂掉的人,竟然有这样一双纯净如寒潭的眼睛。
可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咎由自取。
曲无霁抬起手,抚向自己的脸颊,在那里似乎还有她唇印的温度。
他感到了一阵恶寒。
妖人,就是妖人,上不得台面的轻浮妖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
曲无霁攥紧手,任碎掉的玉佩扎进肉里,血从指缝低落,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她就是为了恶心我吧。
她做得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恶心我呢?这次更是不例外。
连死都让人恶心。
邪修就是邪修,贯来会玩弄人心。
曲无霁舒展开了眉头,嘴角勾起冷笑。
手却攥得更紧了,锋利的玉器几乎要融进他的肉里。
祭观澜,你最好真的死透了。
曲无霁把带着血的玉佩狠狠甩了出去。
……
祭灵澈终于死了。
虽然人们不知道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曲无霁唯一的宿敌身死魂销,自此尘寰之内再无敌手,世家仙门以他为尊,理应是春风得意。
可他前阵子回了太华玉墟,却闭门谢客,自此闭了关。
听得他师弟说,他回来那日遥遥望了一眼掌门师兄……
他眉目间有一种淡淡的愠色,好像很孤寂的样子,负手缓步而行,周身灵压高得骇人,迫得修士都避开数百丈之外。
至于曲无霁到底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祭灵澈死了,世人统一送她一句评价——
丫的活该。
好好的坦荡仙途她不走,偏偏向那泥泞难行处。
又可恨此人天资聪颖,狡猾难缠,竟把邪术修得出神入化,最终叫她成了个能呼风唤雨的大邪修。
这些年来剽掠杀戮修士无数,此番不声不响的死了——
罪有应得。
……
就这样,液漏断尽,翻了又翻,人间二十载光阴倏然而过。
二十年。
仙家们多多少少都发现了点不寻常——
二十年来,妖魔似乎格外的消停。
那妖主留下的恐怖灭世预言,竟没有兑现?
没有人,把这一切与那大邪修的死联系到一起。
此间,太华玉墟屠了几个世家叛逆,与妖魔打了几场恶战,曲无霁彻底坐稳了首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