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人悠然踱步,一点点从阴影里踏出。
暖光从他肩膀上滑落,显得他温和又纯良,那张脸再一次映在祭灵澈的眼睛里。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下巴尖尖的,高挑纤瘦,看着十分清爽,一双眼睛澄净,神色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稚气,乍一看,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少年。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虽是有意无意的遮掩着,但仍旧能看出少了一只胳膊。
一张无辜又清秀的脸,又端地风流,顶着这张脸做起坏事来,当真是方便极了。
一开口,声音带着微甜的少年意味,像是冰块与瓷碗的碰撞之声,清爽非常,他笑吟吟地道:“师姐,曲首尊,好久不见呀。”
祭灵澈看着他,冷笑:“小畜生。”
“上一次卸你一条胳膊,这次把你变人彘怎么样?”
颜尽尘眨了眨眼,笑道:“好残暴呀,怪不得会短命呢。”
他话说到一半,袖中短剑刷地向祭灵澈心口刺去!祭灵澈一侧身,那剑被曲无霁拂袖一挡,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祭灵澈咂舌:“偷袭,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颜尽尘根本不管那柄脱手的剑,一勾手,一串铃铛凭空出现,缠在他指尖。
他嘿嘿一笑,只听铃声清脆一碰,说道:“换个人来陪你们玩吧。”
点召铃!
千古厉鬼尽收麾下,银铃一响点召即来。
只见眼前升起黑烟,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什么东西正要从雾中踏出,祭灵澈心头一沉,谁也不知道从那雾中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而颜尽尘借着黑雾遮掩,慢慢后退,然后消失在雾中。
祭灵澈看向曲无霁:“点召出来的猛鬼交给你了,我去追他。”
曲无霁“嗯”了一声,只道:“小心。”
随后光剑霍然而出,踏进雾中。
银蝶飞出,寻着颜尽尘而去,祭灵澈本想紧随其后,却停在了亓向晚身前。
她看着亓向晚,良久俯下身来,却伸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一点点绞紧。
祭灵澈低声道:“可怜,解脱吧。”
被鬼修淬炼过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能无穷无尽的煎熬,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毁掉其魂,然后自此化为烟尘消弭,方得自由。
亓向晚的魂魄与她对视,那鬼魂青黑的泪水淌在她手上,凉丝丝的却灼的人生疼,让她微微一愣。
那鬼魂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祭灵澈看得分明,她口中的空荡荡的,舌头被生生拽掉了。
是在死前就被拔掉了舌头。
那鬼魂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似在道谢。
祭灵澈移开目光,不想直视她的眼睛,手上灌注灵力,只道:“你安息吧,叫我看看到底是谁把你给害成这样,帮你剐了他。”
下一刻,亓向晚的鬼魂化作青烟飘散。
一缕灵丝慢慢地融入她的手掌,祭灵澈瞬间进入了亓向晚溃散即将崩裂的识海,然后迅速撤出。
以外部的时间来看,只是一瞬,她却忽然穷彻心扉,拔舌断臂好似亲身过了一遍,有些喘不上气来,窒息一般头痛欲裂。
祭灵澈起身,却忽然晃了晃,踉跄一步,识海一瞬的胀痛。
那一瞬间好似极长极长,已经到了难以抽离的程度,她成了亓向晚,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
颜尽尘。
“嫂子。”
一个少年面容清俊,高高瘦瘦,眼睛笑得弯弯,却满脸血污,断了只胳膊,血流不止,将白袍染得大片鲜红,嘴唇惨白,十分可怜。
对面的人有些冷淡,起身想走,却被拽住手腕,少年道:“我好疼啊,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女人良久道:“首先,我不是你嫂子。”
“只是看你可怜才给你些伤药,还请你自重,就当没见过我吧。”
少年不依不饶,那女人一甩手,那少年低低惨叫了一声,依旧没撒手,胸口的伤复撕裂,又淌出血来,他可怜巴巴地抬头,眼中水亮亮的:“你怎的不是我嫂子?”
“那慕小少爷是你丈夫,我是他弟弟,你自然是我嫂子了。”
那少年语调凄楚,楚楚可怜,几乎要落下泪来道:“嫂子,整个慕家只有你对我好,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亓向晚被他拽着,根本挣不开,何况稍一用力就扯到这人的伤,她蹙眉道:“慕寻,你——”
慕寻楚楚道:“嫂子。”
他垂下眼睛,睫毛很长,翳住神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的出身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呢?”
“不仅如此,还要将我逼上绝路,非要让我去死呢?”
他抬起头,泪水在脸上划过,一种演技精湛,毫无破绽的凄楚,他凄然唤道:“嫂子。”
“你也是怜惜我的吧,要不然为什么要救我呢,还把我藏在这?”
亓向晚怔了怔,没见过这种阵仗,对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前不久世家联合仙盟发动了一场大围剿,说是去对付那个制造蝶祸的大邪修,亓向晚修为不高本不参合,但听闻被围剿的是逍遥门,便说什么也坐不住了。
她少时被那邪修救过一命,一直感念在心,知那人虽脾气古怪,却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既有恩于自己,自己这条命都是她给的,明知世家要发难,又岂能恩将仇报坐视不理?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是理所应当。
结果没撞见那观澜门主,却在山底下被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给缠上了。
那人还少了一条胳膊。
这人告诉她自己叫慕寻。
是慕野的亲弟弟。
正一口一个管她叫嫂子。
他还说,他是门主大人的师弟。
凭着这个,亓向晚把他带走了,藏到一个地方让他养伤,又给他伤药。
想着既然是门主大人的人,这恩情不能不报。
只是她不知道,这人的胳膊,就是祭灵澈卸的。
亓向晚很讨厌这家伙叫自己“嫂子”。
她有些微妙的怒意,慕家主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毫无绯闻,在世家里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有慕野这一个孩子,又哪里来的弟弟?
眼前这家伙,满口谎话——
慕寻惨淡笑着:“嫂子。”
“实不相瞒,我这一身伤,都是被我亲哥哥,亲爹爹给害的。”
“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他们来杀我,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做的腌臢事罢了。”
亓向晚开口打断他:“我救你是因为观澜神君,别的事我不想知道。”
慕寻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是不想知道,根本就不会救我呀。”
亓向晚微微一哑,慕寻接着道:“黄金台旁边有一鬼城名丰都,满城厉鬼,连元婴修士进去都要被撕成碎片,有来无回呢。”
“听起来都悚然是不是?可我却自己在那熬了三个月呢。”
亓向晚蹙眉:“什么?”
慕寻语调轻轻:“我那时十岁左右,便被他们慕家人给扔到那里了。”
他接着道:“只是因为小时候,你丈夫不喜欢我呀,门客为了讨好他,就把我扔进去喂鬼了。”
亓向晚愣住,慕寻道:“他不喜欢我这个弟弟,他娘更是恨我,一把火,把我娘活活烧死了——”
“他们怕事情败露,这些年一直都在杀我,你没发现吗,世家向来明哲保身,什么围剿从不积极,只有在围剿逍遥门的时候,你们慕家才会出手呢。”
亓向晚:“鬼扯!慕家主他不是这样的人。”
慕野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慕寻盯着她,笑得却有些森然:“可他们不仅做了,还这么毒辣狠绝呢。”
他语调很轻很柔,似乎不带什么情绪,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那叱咤风云的慕家主是什么端庄货色?”
他道,多年前,又是一年试仙赛,那慕归笙还不是家主,作为慕家的后辈来打春擂,不知怎地看上了铁剑镇的一个医馆家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九岁,正青春靓丽,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甚是动人,这慕归笙着魔了一般,无论如何就是想把人搞到手。
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可他哪里管那些事情,心道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骗骗又何妨?自己十天半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了,这姑娘一介民女,仙门山高水远,她哪里有本事找来呢,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罢?
慕寻笑道:“可是我娘不知道被骗了呀,傻傻地等着他呢,还有了我,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她不得已,只得带着我,巴巴的去找那人。”
“可是她连慕家的门都没进去,这件事被他那家世显赫又难缠的老婆知道了,大发雷霆,骂我娘是勾引男人的贱货,不知道从哪里领来的杂种,就敢故意来败坏慕家的名声,这般诋毁广陵慕氏,其罪当诛,当街纵火将她烧死了,那慕归笙放任她那么做,连面都没露呢,事不关己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术法,竟然是看着我娘在火光中翻滚,我当时只觉那火光是那样的亮,比灶台下的火光亮了很多,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娘许是被施了禁言咒,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后来也不动了,安静地躺在火光里,好像只是捆柴火似的。”
“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的慕小少爷,他威风凛凛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我,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长剑,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我给捅个透心凉似的。”
慕寻虽然讲着,可声音却冷冷的,无甚哀切之意,他轻轻地笑了笑:“嫂子,我那时候就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那样盯着?为什么他们要像看狗一样睨着我呢?”
“……嫂子,你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对我,对吧?”
亓向晚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忽然间脊背发凉,不由得倒退几步,转身跑了。
多日后,她终于得空,再想着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地上一滩干涸血迹。
她想,那人受了很重的伤,不只是胳膊断了,连灵脉都被废了,眼看是活不成,许是想要体面一些,强撑着爬出去,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
自此以后,她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这种事情在世家里算是见怪不怪了,可是亓向晚一想到那慕寻说的话,心中还是不由得刺痛,开始对慕家人有了芥蒂。
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她生于世家,却嫁回世家,始终在打转,难以挣脱。
就算是有些勇气,一番折腾,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扑腾到另一个笼子里。
就算那鬼修说的是真的,她也无可奈何,她终归只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时间年复一年,她感觉自己慢慢麻木起来,再也没有从前时那般倔强心性,像其他世家少夫人一般,学着愚钝,学着忘掉此前所有的不甘,忘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了——
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端庄淑雅的母亲。
她又想起殷沛来,自从她叛离殷家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听闻他娶了自己的表妹,还生了个儿子,那弟弟她倒是见过,和他爹长得像极了。
亓向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波澜,少年心性早已被磨平,不过笼中鸟一般被豢养,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不过窗外偶尔有燕雀振翅,她便会抬头看一看,直到那雁飞得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一天,她忽然听说,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邪修死了,死因不明。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修仙界都震了震。
这消息好像一颗石子掷进她心里,泛着层层波澜,久久不息。
原来,真的有人连死都这么轰轰烈烈,狂妄诡谲,到死都不曾悔改半分。
她又想起来自己少时做过的事情,连自己都惊疑,为什么那个曾经倔强的人会变成而今这副温驯模样。
“娘亲。”女儿在扯她的衣袖,“我好饿,想吃糕点。”
亓向晚随口道:“你要练剑辟谷,不准吃。”
小女孩撇了撇嘴:“哼,你为什么不练剑?”
亓向晚:“因为我——”
她却顿了顿,最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