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你开个门好吗?我跟你说说话。”
离江朝把自己锁在屋内闭门不出已过去半天,谢霜叶受人之托打听江朝的状况。
仙门个个根基千锤百炼,在专心凝神领悟剑法之际有祖传的辟谷之法助其熬过几个月不食五谷只饮甘泉的闭关期,而江朝不行。
一介未入流的肉体凡胎哪儿扛得住几个月的不吃不喝,何况谢霜叶也不清楚江朝在穿越无极渊前有没有以粗食饱腹。他低头撇了眼红枣枸己与大补的仙草共同熬制的粥。
江朝隔着门板问他:“你都知道了?”
谢霜叶回应道“是”,江朝接着问他:“你也觉得我认错人了么?”
谢霜叶回想起她留在远黛殿中的画像,进门时画卷并未收拾进书柜,栩栩如生的人影让他怀疑江朝是某个凡间妙笔,前后半个时辰的时间给江安竹作了一副仙子舞剑图。
但听完全部前因后果之后,谢霜叶忽认为此女子与万剑宗缘分不浅,所以他笑了笑,这么回答道:“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去,开国武皇还与一砍柴樵夫长得像。师兄师姐见识广泛,他们所见识过的一定比你平生所见要多的多,万一他们的印象里曾有过与你师父似曾相识的人呢?何不先停一停,等学成了御剑术,自己能够御剑游行九州四海,总比毫无方向盲目前行都要快上许多。”
人海茫茫,浮生百相,在从成千上亿的人头中精确到具体的某一个人,那人既要生有与江安竹相似的面貌,身怀与江安竹等高的剑道本领,还曾经教导过江朝,为师为母,说来像大海捞针,困难可不是一星半点就能短期克服的。
考虑到这一层面,谢霜叶就想劝她先留下来习得仙门法术,只要变得足够强大,困难就可以愈磨愈小甚至踩在脚底。
可江朝却说:“可你一点也不懂。”
谢霜叶眨了眨眼,是不懂师徒二人非凡的感情羁绊吗?他的剑术都是父母亲传,父母对他有多重要,他自然也能领会师父对江朝有多重要。
他觉得莫名其妙,道:“我为何不懂?”
江朝:“你遇见过世界上最好的人吗?你失去过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吗?谢霜叶,我没有见识过你所说的广大天地,我只有一座能容纳三人的屋子,还有数不过来的死人棺材,我已经用掉一个了,我不想再用掉第二个。”
第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至于第二个……无论是哪一个五百年,他都不及弱冠,上天给予他的时间太过短暂,还没来得及体会到失去倒先让别人在得而复失之中目断魂销。
作为被失去的一方是无法彻底与失去的那一方感同身受,他只能凭自己的心去感受江朝口中那种“不想再用掉第二个”的恐惧与惊慌。
“你是怕再慢点,就赶不上了是吗?”
江朝:“嗯……嗯!”
如果她苦苦追随的师父是如母亲那般的,那还真是挺可怕的,毕竟她说话时的声线都在战栗,乌噎到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勉强以连续高涨的情绪来代替。
他的掌心摊开在木门上,不断沙哑的声色让谢霜叶触摸到了悲伤的终极。
他对门口那一团震颤的虚影说:“现在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
低低绕绕的音色骤然如玉珠断裂,黄昏之下,历经磨难的女子得以放声解脱。
谢霜叶垂下眼,突然觉得这板木门有点割手,没有存在的必要,甚至感到自己此时的存在也同木门一样没有必要。但一个人哭和两个人哭之间的差距天差地别,与其自己一个人默默吃掉这份痛苦,还不如在旁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吐出来,去让在乎的人来在乎在乎你。
他等待积压的情绪释放殆尽,黄昏的晚风吹折起树叶哗哗乱坠,都把他的粥给吹得拔凉拔凉,屋内传来极其凄厉的几声猫叫,令整片环境笼罩一层不安的光,那是不是来自背后落山血阳,而是屋内的一小块星斑扩大至葳蕤的光团,再映照到门格的纸糊上。
不安在旋转的粥面上现形,谢霜叶滴在碗底的三指卸力一松,瓷碗砸向地面在崩裂为尖锐的碎片之前发出清脆的碎响。
谢霜叶头也不回推开大门闯进屋内,却见书桌上书本燃烧起热烈的火焰,窗户嘎吱来回一开一合,边缘已经燎出黑色的纸灰的纸页刷刷翻动,致使一本书都既不按常理也不规则地燃烧起来,有的篇目先从边缘点火,有的直接从纸页中央点火烧断那些纸,仍然火星未灭的纸屑飘飞到以蓝色细纱床帷并将其也连带点燃 ,简直是火灾现场。
更糟糕的是花猫领着哇哇乱叫的黑猫来到他面前并分别竖起火花噼啪的耳朵和尾巴对着他,谢霜叶恍惚之间明白了什么,咬牙道:“你们两个……”
在此等泱泱大祸面前后半句话硬生生吞入腹中,他想都不用多想,掐诀展袖轻挥把一切恢复原状,随后把两个夹尾卷耳的肇事者拎了出去,并变出观心原地画圈 ,脚踩黑色圈线严厉道:“再斗殴生事,我把你们拎起来打 。”
说完心底涌现出弥天的悔意,因为教育无方而导致孩子不小心犯错,就对他们一训诫三板子的严父形象恰恰不是他扮演的角色,他也没资格。
谢霜叶唯有语言教训,转身蹲跪在地托起江朝的头,焦心万分地大喊道:“江朝?江朝!”
叫了五六次都不起作用,他的额头正因为心跳失衡稀薄出焦急的冷汗,他说:“江朝你看看我,你睁眼看看我。”
这是谢霜叶死而复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为别人感到力不从心,对象还是个处了一天不到的女孩子。
谢霜叶是经历过死亡的人,自刎要自己切入皮下割断喉管,溺水则被泼天的水流灌入肺腑濒临窒息……无论哪种舍弃生命的方式都是万分可怕,他不希望任何人死,至少不要死在他面前。
话本故事换汤不换药,一片赤诚之心可感动天地鬼神,万一哪个游荡在黄泉的青鬼被他感动得哇哇大哭,于是心生善意送佛送到西把江朝从地狱送回来了呢?
但他等不到鬼神良心大发,旋即双指绽放出微弱的光芒,徐徐转动,动作恰似他在无极渊把她带回来那夜。
就在法术放出注入心脉的那一瞬,底下钻出来苍白的手扣住他施法的手腕,江朝在他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
他将两枚铜钱眼望眼欲穿,朦胧的覆盖死去的灰不见半点投射的曦光,即便天边血红的夕阳蔓延似打浪扑涌,从额头、眉目、鼻梁、再到白皙微微张开的薄唇……江朝在说话,逐字逐句地表达:“我好难过,好难过。”
谢霜叶放在她脑侧的手掌被水流打湿,他清晰地感知到指节都在颤抖,慌张与忐忑构成废墟中萌发出一丝别样的情感——失望透顶,他恍然道:“江朝,你究竟在失望些什么?”
江朝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说:“我的家再也找不到了。”
……
江朝唇色惨白,手足无力,正对心血亏空缺血之相。要么长期饥肠辘辘,缺餐少补导致腹中无物,难以跟上心血供应,要么忧思过虑,心碎断肠。
虽然谢霜叶微薄的法术能护住心脏一时半刻,周围的血管暂时不再由于一日内大喜大悲的情绪滞涩破裂,但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他要去找比他厉害十倍百倍千倍的人当救兵。
谢霜叶刚直起身却被底下猛地拖拽给扯回原位,蹙眉看江朝为了防止他趁乱逃走,死死牵住他腰侧的蹀躞。腰带上下有两条,贴身的为修束上衣的暗纹锦锻,紧跟一条玄色皮革,悬挂一些丁零当啷佩剑挂玉的圆扣,而江朝正当勾住了其中之一。
谢霜叶腰间一整个的蹀躞往下急切地用力,她的手指尖勾起银环铛铛作响,他勉强用手肘承载江朝披散的乌发两侧,江朝用着雾蒙蒙的眼珠围绕那团蓝色的身影四处张望,二人的目光近在咫尺,恐怕此时连谢霜叶的人头都对准不了。
谢霜叶肱起手臂探至腰侧,以磨出微薄剑茧子的指头强硬地欲拽出江朝卡在圆扣里的手指,一边掰还不忘一边挤牙缝道:“松开。”
江朝偏偏不如意,就开始混乱地唤道:“岁安,岁安,岁安岁安岁安……”
没有回音的叫唤声渐促渐急,逐步往下掉的蹀躞与反方向挺起的腰对抗,虽然外有三四层绵软的衣料帮他半挡住了皮革直冲冲的剐蹭,但不得不说生硬的勒束皮肉有些令他发疼。
谢霜叶只好伸手往腰侧一放,搭在江朝的手背上,顺承江朝病乎乎的挣扎并忍受勒腰的痛回应道:“我在,江朝我在。”
江朝闻言眉毛紧张地变起皱巴巴的八字眉,语调既惶惶不安又飘忽不定,再度询问道:“你在这里?”
谢霜叶点了点头,重复肯定道:“我在这里。”
话落,扣在圆环上的指节随之向后滑动,只剩下一两厘手指头挂在环勾内侧。下一步左手沿着虚晃的蓝影摸索,神秘兮兮地勾搭上了谢霜叶的脖子,再神秘兮兮起身朝他的锁骨处探了过来。
若是在场的还有第三个撞见,他一定会说:“瞧你这出息,女孩子简简单单勾搭一下耳朵都红了一大片。”
可他向江朝保证过今日不会有第三个人在。
他的耳朵好烫,连带耳周那一侧的脸颊都烧乎乎,他想江朝的到来让所有事情都以电光火石的速度进展到难以预料的地步,甚至不按常理也猜不中她下一步又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江朝只是在他身上嗅了嗅,道:“你闻起来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或许了却江朝心底的疑惑,那根莫名其妙勾住他的手指就能彻底放开。
“以前是甜的,现在我一丝一毫也闻不到了。”
谢霜叶感到怪异地蹙紧眉头,盯着她道:“你若说成茶香花香皂角香我都能信,但你说甜……我无法苟同。”
“哦,以前也有的而且还很杂。”
谢霜叶咂舌默然:“?”
江朝若无其事把自己安慰好也把谢霜叶安慰好,这么说道:“没事的,蹭蹭就好。”
“蹭……蹭……?”
江朝所言非虚,果然用脑袋和额顶的头发抵在他胸口蹭了蹭。
“江朝!!!”
江朝泪眼未干,眼睛鼓作笑吟吟的样子半眯,点了点头,感慨到发出一声长叹:“啊~生气是一样的。”
谢霜叶抬掌推开她的头,低哑道:“过分。”
实不相瞒,同一句话在同一天内连续不起作用再说出口时就失去光明正大的底气,不言而喻,他不排斥江朝越线的把他当作熟人的接触,因为除了偶尔头脑发热之外传说中的肌肤之亲也不就是两块陌生的皮肤蹭了蹭,不过尔尔。
谢霜叶把她安放在床上:“我去给你找人美心善的医仙治脑袋里的急症,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