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院门大敞,影壁四周花簇丛丛包围,看不见内里光景,清香以外,倒有靡靡丝竹之音断断续续飘出。黎风烨也不多言,“在下黎风烨,欲见芍药馆主。”
“原来是刀剑双绝。”两位女子应声,并不惊讶,而后看向谢明青。
谢明青道:“在下谢明青,与黎大侠同行,心中有事欲问,有惑待解,亦想一访芍药馆主。”
提灯的女子与为首的女子对视一番,适逢客人入馆,为首女子转身招呼客人,提灯女子几不可察地向谢黎两人点点头,迈至门边,屈指叩砖三声停手,五息之后,又叩两下,如此之后才踏进院中,领人入馆。
原来芍药馆内一楼数院,最高最惹眼的那一栋宝楼唤为“掬香楼”,楼外东西北数座院子不知占地几广,东称“三英园”,西作“池红厅”,北为“晓妆居”。
与其他客人方向不同,提灯女子循小道至侧门,登上二楼后再沿栏杆一步步向上,最终停在一间写为“湖缬阁”的雅间门前。
掬香楼楼内奢华美艳,盏盏琉璃明灯,罗绸悬梁飞舞,此处相距楼下的琴台舞榭皆远,唯有来往的姑娘穿梭于雅间之间,为客人奉上茶酒果脯。
提灯女子不出声,不推门,仅仅比了道手势邀两人入内。
诸如此类的江湖组织多少神秘,见状,黎风烨推门,目之所及不过一张长案,数把坐几。案上松木小筝擦得发亮,四周群花玉瓶点缀,似为迎人商谈而设,又如接见贵客而候。
案后女子蓝衫端坐,面挂珠帘,头簪一朵形似海棠花的钗子,未向落座的黎风烨与谢明青投去一眼,自顾自抚弦而乐。
黎风烨先问:“您便是芍药馆主?”
短筝“噔”的一声尖鸣,女子启唇柔声道:“欲见芍药馆主,贵客可有芍药帖或飞花引?”
看来她不是芍药馆主。黎风烨想着,谢明青开口:“听闻手持芍药帖或飞花引方能一见芍药馆主,问天下秘辛,可惜我们并无此物。”
低头垂眸的女子没有接话,仿佛早知两人打算。
谢明青瞥来一眼,黎风烨当即拿出怀里的金掌鹤,“杨掌柜似与芍药馆主有所来往,见金掌鹤如见杨羽衣,不知可否代为拜见芍药馆主一面?”
话落,那女子十指拨弄细弦,筝音远扬。她的回答与其一同传入两人耳中:“久仰‘刀剑双绝’大名,今日一见,黎大侠竟还持有金掌鹤,果真不凡。”
女子随之抬眸望向他们手旁的刀匣青剑,“既有金掌鹤出面,又是黎大侠与谢公子来访,自可一见馆主。只不过馆主不喜刀兵,二位不可携带兵器。”
观她眉眼,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虽不知其真容,黎风烨隐约觉得有些面熟,思索未果,转去打量兵器。
芍药馆在此,他无所谓刀匣在不在身旁,但刀匣与青剑概是祝云听亲手打造、修复不久,不在视线之内,到底有些心疼。
他与谢明青交换过眼神,彼此点点头,“好。”
“万望姑娘妥善保管。”谢明青与黎风烨一同奉上刀剑。
女子轻笑:“不必交予我,留在此地即可。”
听不出曲调的筝音戛然而止,女子起身,“二位请随我来。”
再推门时,先前的提灯女子无影无踪,楼下的琴曲剑舞行至高潮,满堂喝彩,蓝衫女子径自提衣上楼,两人紧随其后。
*
路途不远,他们问了问姑娘名姓,女子一概避开话题。直至楼顶静谧,难寻谁人身影,她绕过一扇屏风,但看地上、壁上、架上银瓶里群芳遍布,金玉银饰琳琅满目,无比奢靡,而灯盏之中红烛飘摇,四处皆是烛火影子,又添几分诡异。
行至尽头,花簇环绕间,纱幔垂地,笼着一张临窗软榻。纱后人影绰约,那人半卧榻上,手托颊腮,仿佛正在小憩。
随三人动静,两旁风动,那人开口:“哟,今日真真是两位贵客呀。”
她细声柔语,娇媚自现,说话间,蓝衫女子撩开纱幔一角走进其中,坐在她身旁,只余黎风烨、谢明青远在帐外。
想来此人便是芍药馆主,两人拱手一拜,纱后的芍药馆主笑声吟吟:“二位贵客想知道些什么?”
本为调查楚青澜与鬼门峡而来,他们直切正题,黎风烨问鬼门峡方位,谢明青则问楚青澜先前与她换来了什么情报。
听罢,纱幔相隔,芍药馆主的目光仿佛落在了黎风烨身上,她说:“‘刀剑双绝’问鬼门峡,是因八十一奇蛊,还是为寻医解蛊解毒?”
“后者。”黎风烨答。
那张应当笑意盈盈的面孔转向谢明青,“芍药馆没有交代客人隐密的道理。郡主与奴家打听过什么,与公子何干?”
谢明青道:“在下为嘉王府行事,自与郡主一心。郡主欲知之事,亦是在下日日夜夜所思所想。”
“公子真是口舌伶俐。”芍药馆主再看黎风烨,“奴家看黎大侠不似抱恙,可你寻医而来,欲解哪家蛊术奇毒?欲解谁人身上蛊毒?”
芍药馆神秘莫测,黎风烨无意全盘相告,道:“听说一会芍药馆主打听天下人、事、物,规矩与雀楼不同。”
谢明青接话:“十二楼求财求宝,芍药馆却不求财、不求宝、不求名,而是以消息换消息、以物换物、以命换命。”
黎风烨顺势反问:“馆主问我此事,是打算以此与我交换鬼门峡所在?”
两人一唱一和,芍药馆主仿佛早有所料,笑道:“奴家可不需要。刀剑双绝闻名遐迩,不少江湖中人都晓得黎风烨与某一位雀君交好。黎大侠若非为了他,那便是为了——”她看向谢明青,“这位公子。”
“如何,奴家猜的对不对?”她说着话,馆内的花香愈来愈浓,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黎风烨屏息以对,拱手再拜:“晚辈佩服。此行正是为我好友所中奇毒一寻解法,好友天生废脉,体虚孱弱,难以逼毒,特来打听蛊毒之术冠绝天下的鬼门峡何在。”
他并未遂馆主之意说及谢明青,屡次猜测谢明青真实身份之后,知晓嘉王病重别有缘由,他更不打算说出谢明青真气紊乱。
闻言,银铃般的悦耳笑声高扬,芍药馆主问:“天、生、废、脉?”
黎风烨奇道:“馆主您认识我这好友?”
连长洲果真不是天生废脉?黎风烨没有问出后一句话,芍药馆主亦不再答,徒留黎风烨疑惑更多。
入蜀数日,一路来,丹仪、尤怜天、芍药馆主频频质疑连长洲中毒与废脉之事,连长洲的确得了黎当归真气相传,但他不能习武的废脉根基从未改变。
半卧在榻的芍药馆主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两位贵客打听之事,奴家皆有答案,但你们用什么与奴家交换呢?正如谢公子所言,芍药馆规矩在此,二位可有准备?你们来选,还是奴家来选?”
先前和谢明青、丹仪等人讨论,黎风烨便知芍药馆开出的条件诡奇:有时要对方留在芍药馆二十年不得出,有时要人留下手指、双眼、舌头,乃至于性命。
若由芍药馆主来选,指不定给出棘手难题,但他与谢明青能够拿出什么谈价?
两人对视,谢明青神态自若,却未说话。正犹豫着,芍药馆主身旁默不作声的蓝衫女子开口:“芍药,我来吧。”
她拂纱走出幔帐,遮掩容貌的珠帘不翼而飞,模样艳如牡丹,气质静若幽兰。
黎风烨愣了愣,不是因她令人难忘的长相,而是因她好生眼熟,那下半张脸,似乎是先前溶洞遇见的、那位头戴帷帽的姑娘?
等等,这长相,这支海棠花发簪,她……
蓝衫女子再次福身,轻声道:“见过黎大侠谢公子,小女子易知棠有礼了。”
两人同时面露讶异:“易小姐?”
下一瞬,黎风烨察觉谢明青的视线。他回看谢明青,谢明青眨了眨眼,仿佛在问:黎大侠,朱夫人曾与你提起这桩亲事,你居然不认得易小姐?
黎风烨暗自回答,他的确没有见过易知棠。
但听易知棠出声:“黎大侠与谢公子缘何这般惊讶?江湖上应当人人皆知易家的千金正在巴蜀游历。”
可易知棠也出现在了花盗安置百姓的溶洞里。她前去探查花盗之事?黎风烨将猜测收于心底,敛了敛神色,说:“只是不知如此恰巧。”
谢明青道:“万紫千红谷神通广大,易小姐竟与芍药馆关系紧密。”
易知棠不多提自己身份,微笑颔首:“无人不晓药神传人坐镇花谷,既是大破八十一奇蛊的白发药神后人,关于鬼门峡方位与连公子身上奇毒解法,花谷消息绝对保真。二位不妨与我交换?”
谢明青重复:“连公子?”
眼瞧他们推断连长洲中毒,黎风烨皱眉,“易小姐怎知此事?”
易知棠道:“黎大侠难不成忘了?当年你正是和连公子一同来到花谷,参与花神会。联系黎大侠‘好友’之说,再想想黎大侠近来动静,即便是三岁无知小儿,亦当了然于心了。”
思及城门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男妾传闻,一路行踪暴露无遗,易知棠说得字字有理,黎风烨惭愧地咳了咳。
谢明青轻笑。
听他笑声,黎风烨更觉尴尬。
他自负武功高强,与连长洲相伴,定能护他无虞,然而连家内斗致使书生中毒,他不应这般疏忽,合该像那时进京打擂一样,也给连长洲蒙张人皮面具。
但本就没有几名江湖人记得连长洲面容身量,说到底,仍是看谁本领更强。如此多的高手在他身旁,应当无事……只不过雀君与雀楼,连家与十二楼……黎风烨心中思虑,嘴上发问:“既如此,易小姐想要什么?”
易知棠定定看了他与谢明青一眼,道:“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