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脾气是个犟的,少有见他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活像死了爹,而不是犯了个错。纪路驿满脸不耐烦,虎子自知错的太离谱,再惹大哥嫌就真小命不保了,便不招人嫌地主动离开,还带走了其他多余的人。
总算做了件有眼力见的事儿,世界总算清净了。
房里只剩他的心肝儿云棉。人都走了,云棉的面上无需在下属面前给他留面子,当即变了变脸色,很黑地想要跟大家一起离开,却被纪路驿无力的咳嗽给留住了,更可恶的是纪路驿还很上手地装惨,虚弱的语气像是要死不活的:“别走,我哪哪都疼。”
云棉毫不客气地揭穿:“别装了,当年被纪绍兴打得半死不活都没虚成这样,现在中了一枪就疼成这样?”
腹部中了一枪的纪路驿:“……”中枪之前可不是跟对方恶斗了些许时间吗,纪路驿艰难地动动手,向他展示自己确实动不了,加上很痛的表情:“你不知道我多难受。大概吃饭都成问题了。”被自家媳妇无情地揭穿,纪路驿到底没再装作很虚弱的样子,语气都恢复了两三分,云棉听着心里也没那么膈应了。
离家回来就受伤,云棉本就气不打一出来,还得在下属面前给他一个面子,憋着好不难受,终于等人都走了,他还要扮可怜的戏份获取他的怜惜,简直火上浇油,火势瞬时间烧的噼里啪啦响,云棉瞪他:“饿不死你!”
“我死了,你得心疼死。”纪路驿很有自知之明,嘴角挂着自信的痞笑。躺在床上脸色还很苍白,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盯着猎物一样专注地盯着云棉,仿佛能看穿云棉一切虚张声势的伪装。面前的人儿的脸蛋气鼓鼓的,听到死子瞪圆了的眼睛立即变红了,依稀能看到水光,肤白如雪,泪光晶莹剔透,既可爱又招人怜爱,心生涟漪。
纪路驿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不禁敛住笑意,转换正经的神色,立马放软低声哄道:“说错话了。呸呸呸,什么死不死,都好好活着。”纪路驿拍拍床上,试图站的定定的云棉坐到床里来,奈何云棉怎么也哄不过来,最后还用手背不住地抹眼泪。
纪路驿如临大敌,刚才动不了的手臂好像注入了灵力,重获新生一样,双手撑着床就要坐起来。可眉间夹死蚊子的皱纹出卖了他。腹部猛地受到牵拉,纪路驿钢铁一般的男人也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云棉的犟脾气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赶忙过扶住,埋怨嘟囔:“都这样子了还逞什么强。”
纪路驿整个人靠在云棉身上,勉强半坐着,喘气道:“看不得你哭,心里跟火烧一样难受。”
云棉撇撇嘴巴,不吭声,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沿着脸颊流下。他好像总是控制不住眼泪,还总是因为纪路驿,才这样。云棉下巴抵在纪路驿的肩膀,极微弱地抽泣,很久才一下一下地吸鼻子,纪路驿的心一下一下地被拿捏住了七寸,抽丝剥茧般感到酸涩。
纪路驿忍着痛,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我没事,别哭了。”
结果纪路驿的低声哄像是洪水猛兽,猛地一下刺激,云棉的眼泪犹如打开了河堤的闸口,一泻千里,越哄越见泪,全然不管不顾。倒是让纪路驿梦回几年前,那时候云棉还是个动不动就哭的软性子,这几年越发坚强了。纪路驿哭笑不得地哄了好些时辰,到最后依旧不见收泪,纪路驿便学以前的云棉,开始求饶:“云朵儿,哥求求你了,别哭。”
“明儿个眼睛疼的难受呢。”
纪路驿感受到肩膀上的动作一愣,云棉像是想起什么,将人一推,纪路驿呆呆地看着他将自己摁回了床上,然后替他掩被子到腋下,他则是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终于是不哭了,但眼神颇为幽怨,攥紧拳头,恨恨地道:“当年求你别去当兵你不去了吗?”旧账翻的很干净利索,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他:“那多封信求你回信,你回了吗?”
额……又来了。
纪路驿颇为头大,这辈子就栽着两件事上了。什么事都可以辩解,唯有这两件事,纪路驿永远对不住云棉。他永远有错。
很不满地说完后,云棉吸了吸鼻子,而后长达一柱香的沉默。最后云棉拖着疲乏的身子出去,再托着纪路驿的晚饭回来,一勺一勺的喂他,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儿。
没一个月便入冬了,夜里渐凉,纪路驿见他脸色苍白的要生病的样子,吃了一半便停下问:“你吃了没有?”云棉掀了掀眼皮,懒得回答他。
纪路驿又说:“你去吃饭。”云棉再递勺子过来时他偏了偏头,一幅云棉不去吃饭他也要绝食一样。本来云棉心头的气就难以消散,纪路驿又以不吃饭威胁他,再好的脾气,再软的性格见到如此嚣张可恶的人,云棉也憋不住了,砰地一声瓷碗被他猛烈的摔下地面,碎了一地瓷片和饭菜,云棉心脏痛的不能好好呼吸,但又恶狠狠地说:“纪路驿,我再也不管你了。反正你从来没听过我的话,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眼泪又不争气地噼里啪啦流下。
这次云棉懒得留下看这张气人的脸,说完就走了。不留下一片云彩,嘭一声金塑镂空房门被不客气地甩上,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气急的脚步,然后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纪路驿的听力范围。见状,下人很快小心翼翼地推门,房门嘎吱一声响,纪路驿不耐地吼一声:“滚。”
自此一地狼狈没人收拾。
连晚饭也还没吃完。
情况自然就落入云棉耳中,云棉垂着眼皮沉默半响,挥挥手让下人退下。下人们见主子闹得不可开交,脚步比以往都放轻了些,唯恐遭殃,人心惶惶。下人们来到纪家后就没见云公子脸色黑成这样,以往爷和云公子都是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的,如今爷刚回家就一地鸡毛,他们都不敢撩老虎胡须,去触眉头。
云棉气的心肝疼,气都气饱了,一点胃口没有,自然想不起来要吃饭。回到下人准备的客房里就往床上躺,被子一盖,万事不愁的样子。可闭上眼睛全都是纪路驿受伤的样子,云棉就没见过这样虚弱的纪路驿。
过往的任何时刻,虚弱两个字就跟纪路驿毫无关系。可现在呢,纪路驿受伤他还要冲他发脾气,纪路驿也太无辜了,可另一道声音又在谴责纪路驿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受伤了还在耍性子管他吃不吃饭,多管闲事。
一面觉着纪路驿可恶,一面觉着纪路驿可怜,什么都要担心他。
诺大的床空荡荡,全都是陌生的味道。原本今晚能在纪路驿怀里睡觉,可能睡觉的时候还要担心会不会不小心纪路驿的伤处,现下什么也没有,更不用担心碰到哪里。纪路驿那边一定会有人照顾,可云棉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不知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滚了多少圈,大半的棉被都被滚下了地,到底忍耐不住,喊来了人,问:“什么时辰了?那边怎么样了?”语气充满不耐烦,下人连忙低着头回答:“子时了。爷开始不让进去,后来亥时三刻让人送了饭菜进去,吃了一碗饭。”
房里的灯被云棉吹灭了,除了月光从窗照进来的清明,一片漆黑。
云棉沉默了一会儿问:“地上都收拾好了?”
下人恭敬的回:“是,都收好了。”
云棉又问:“他自己吃的?”
下人:“是。爷不许我们喂。”
“爷坐不住,但……不许人喂,只好撑着坐起来,撑了一碗饭就让人撤了,撤的时候橘子瞧见爷满头大汗,想来是……极难受。云公子要生气,也等爷好起来吧,不然爷这……脾气,饭不假于手,洗漱都自己来,得……得什么时候能好?”房内一片漆黑,蚊帐同时遮掩住床上人的举动,下人不知云公子此时此刻的表情和心绪如何,但到底还是以伤者为大,爷养好伤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番话听下来,云棉又是沉默了良久,再开口就让人出去了。
再然后就是睁眼,完全没有睡意。在他以为睡不觉睁眼到天亮时,听到嘎吱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点点声音都被无数倍放大,云棉瞬间睁开眼睛,偏头看过去,试图透过蚊帐看到什么,却先听到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渐渐接近,越来越大声,轮椅恰如其分地停在了床边,只听到纪路驿语焉不详地命令:“出去。”
身后的人还有些犹豫,许是担心,但纪路驿微微皱眉,重复了一句后,那人便离开了。
云棉一动不动,静静地透过蚊帐注视着那道黑暗的轮廓。纪路驿像是在观察他睡着没有,确认没有动静便摸着床沿爬上来,黑暗里的一切声音会被扩大,纪路驿忍痛的呻吟即便细弱蚊蝇,但还是被云棉精准地捕捉到了,心里泛起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