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是勇士的勋章”——这是他们走戏时改的台词,表现裴天行甜言蜜语的本事,也是迷惑观众的手段,使将来的戏剧冲突更强。
剧本的原句是:“不难看,但很可惜”,裴天行对这道伤疤的看法一如既往:遗憾、惋惜。
江小鱼甚至怀疑过,路导选他扮演时绥就是因为这道疤。后来路导私下告诉他,自己不会因为化妆就能完成的细节而牺牲角色配适度,江小鱼能中选只是因为演技而已。
伤疤自小就有,江小鱼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习惯了别人怪异的目光,也从未介意遮掩过。哪怕小时候和巷子里的孩子打架、被嘲笑,进圈后被询问、否定,亦不觉得难堪,认为这是上天赠予的特殊印记。
可当花无缺认真温和地念出商定好的台词时,江小鱼竟然感受到心跳漏了一拍,继而有力地撞击胸腔,声音越来越大。
傍晚的气温略有下降,仍是燥热,夏天穿着冬衣戏服,汗水捂在内衫里,后背又热又麻,那感受和心跳糅杂在一起,他几乎分不清这感情是时绥的还是自己的,只知道自己为眼前这个人心动。
“cut!今天收工!”导演在监视器旁挥手,给他们竖了个大拇指。
二人脱掉外套,用助理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汗,拿着小电扇坐在一边休息。
怜星静静地在柳树边看完了拍摄全程,一句话都没说。江小鱼好奇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她远远地向自己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等收拾好现场回到剧组,天完全黑了,云层很厚,看不到月亮。怜星请路导吃饭,除了两位作陪,庄复和江玉郎也在受邀之列。
江玉郎感觉其中似乎有些奇怪之处,庄复却很高兴,直言他如果能得怜星的青睐,以后的星途会更顺风顺水,让他好好表现。
江玉郎牢牢记住经纪人的交代,一开场就敬了杯酒,感谢怜星的邀请。
怜星浅浅一笑,礼貌性地回了句“不客气”,转头与路导搭话。
“那孩子没给路导添麻烦吧?”
星光环绕的花无缺被那样称呼,从怜星的角度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但客观上说着实有些好笑。江小鱼摸不准怜星的脾气,以防出错,还换了身正式点的衬衫来赴宴,此刻的情形倒比预料中的有趣。他生怕表情失控,赶紧端起酒杯遮挡,花无缺微微侧过来,问怎么了。
江小鱼没应,指尖点了点桌子,让他看前面。
怜星的话好像触碰了某个开关,江小鱼忽然很好奇花无缺小时候的模样。同胞的兄弟姐妹幼年期最是相似,如果他们那时能见一面,肯定不会认错。没能见证彼此成长的每个瞬间,是他们的遗憾。
思绪跟着窗外的麻雀在天空盘旋,一桌人突然站起来碰杯,江小鱼跟着抿了口红酒,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饭桌。
不知道路导和怜星聊了什么,怜星朝他们这儿看了许久,意料之外地说:“明天让财务过来对接,资金越宽裕,路导也能安心,别让孩子们太累。”
原来月星传媒要投资这部电影。
路导红光满面,兴奋地为自己和怜星倒酒。庄复越发殷勤,怜星始终对他客客气气,没有多一句话。庄复看得明明白白,可惜过几天江玉郎就要杀青离组,再难有接触怜星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凑上去。
“他们两个都是你带着的?”
怜星终于有了回应,庄复立刻赔笑道:“是,是的。”
怜星颔首,下一句话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江小鱼的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庄复很难堪,又不得不回答:“明年……”
怜星追问:“明年什么时候?”
庄复答不上来。
江小鱼总算明白怜星为什么邀请江玉郎和庄复,不管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份送上门的好意他坦然接了。
“明年一月。”
怜星的笑容愈发和善,多了几分凡俗的人情味:“考虑过月星传媒吗?”
江小鱼站起来向她敬酒:“谢谢星总赏识,我会认真考虑的。”
有这么一出,庄复和江玉郎或许会认为江小鱼早就和花无缺商量好了,要加入月星传媒,甚至怜星来探班也是为了在这场饭局上给他们下马威。
只有花无缺知道不是这样的。Monica很清楚他想把江小鱼带进月星传媒,待遇也罢资源也罢,总归远胜于盛世娱乐。所以怜星来替他开口。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各怀心思地吃了一顿饭,除了路导,大概没有人真正高兴。
离开包间,几人的车都停在饭店外,怜星让江小鱼去她的车上聊一聊。
江小鱼原本搭花无缺的车来的,如果不跟车回去,就得自己另外打车。
花无缺没有反对,但怜星看出来了,对他说:“我的司机会送他回去。”语气像极了一个无奈迁就的普通长辈。
江小鱼感觉有点古怪,又说不清具体古怪在哪里,“这里离酒店没多远,我可以走回去。”
怜星看花无缺一眼,钻进车子里。等其他人的陆陆续续开走,她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江小鱼贴着车门坐,与她隔了一点距离,“星总这话我就当是称赞了。”
“你应该知道,《行差》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江小鱼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沉默地点了下头。虽然出演《行差》的机会对于自己来说十分难得,但花无缺前景开阔,有很多同样班底制作又能在内地上映的剧作给他挑,
“进组前,有一个更好的本子,但他拒绝了。”怜星借着微弱光线看着他,“看过你们对戏,我大概明白他为何执意要演了。”
江小鱼不敢接话,他不明白怜星为什么说这些。
怜星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当初我们逼他进圈,无缺对我们有心结,他嘴上不说,但我和姐姐都能看得出。”
江小鱼忍不住问:“逼他进圈?”
怜星说道:“姐姐当年遇到一些意外,不再演戏,可她心里终究有种执念,所以希望无缺替她完成。为了让他进圈,我们给了一个承诺,只要他拿到奖杯,立即履行。”
“奖杯……就是前年那个金松奖影帝?”
怜星笑而不语。
“是什么承诺?”
“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怜星嘱咐司机开去酒店。
餐厅到酒店的路程差不多十分钟,一晃神就到了。江小鱼说过“谢谢”,打开车门前又犹豫了。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回房间的电梯上,他想,怜星大约是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希望他能劝一劝花无缺。
房间在六楼,电梯门开了,江小鱼盯着门外的暗红色莲花纹地毯,转手按了七楼。
出电梯向右的712是花无缺的房间,在走廊踱步片刻,心有戚戚。他直觉怜星口中的承诺和自己有关,可那时他们素不相识,不应该与他扯上关系;但若无关,又何必特意点破。
正纠结着,房门突然开了,花无缺诧异道:“江小鱼?”
“我过来和你说一声。”江小鱼暗叹倒霉,走廊铺着静音地毯,居然还能被抓包,“你姑姑回去了。”
花无缺点头,走近一步:“她和你谈什么了?”
“还能谈什么,我和她不熟,唯一的联系就是你。”江小鱼瞧他还是吃饭时那身衣服,“你要出去?”
花无缺随口说道:“去楼下散步。”
江小鱼打趣他:“不戴墨镜口罩,小心被包围。”
谎言被不留痕迹地戳穿,花无缺面露窘迫,也不知该走该留:“你快回去吧。”
能见到花无缺这样的神情,适才的转瞬间被抛之脑后,江小鱼潇洒地转身,背对着他挥手,脚步轻松不少。
“我回房间了,你慢慢散心。”
花无缺站在廊前看着电梯下到六楼,松了口气似的走回客房。
怜星探班之后,江玉郎忽然收了性子,除了按时上下班,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他。直至江小鱼许久没在片场看到他和庄复,才意识到江玉郎早就杀青了。
七月的太阳热烈如火,天空清澈湛蓝,云朵随轻风悄悄前行。路导坐在监视器后,汗水自发梢滴落,渗入大地。
两位主演的面庞和头发干干净净,专心沉浸于电影情节,仿佛竖起了隐形的屏障。
裴天行瞒着家人来找时绥,在附近的招待所休息了一晚,今天一大早就要回去,时绥赶来客车站送别。他已经彻底爱上裴天行。
“学长,以后你再来苏州,我带你好好逛逛,苏州园林可是首屈一指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阳光映在裴天行身上,耀眼无比,“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一定第一时间接听。”
这次让他专程赶来苏州,时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闻言只是轻轻点头。
裴天行笑意更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你打电话给我,我会很高兴。”
时绥这才小声说“好”。
“发车了——要乘车子的动作快——”
司机扯着嗓子吆喝,又有两个提着麻袋的阿婆喊着“等一等”,一前一后闯进车门。
“我真得走了!”裴天行背上双肩包,三两步奔上车,隔着车窗向他挥手。
身边的温度倏而散去,时绥怔怔立在原地目视客车远行。
剧情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江小鱼却拔腿追了上去。
客车里的乘客都是剧组工作人员,还有摄像机,花无缺好像看到了江小鱼的动作,但他不敢乱动。待前面对讲机传来副导演的指挥,司机师傅打着方向盘掉头回去。
路导照旧给他们看了回放。客车开走后,江小鱼向前追了五十多米,停下来看着客车渐行渐远。
摄像机镜头拍出了金色的光晕,江小鱼那句无声的呢喃,花无缺看懂了——“裴天行,我喜欢你”。
他的眼里蕴着光,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滑落下来,在灿烂的阳光下,宛若金色的珍珠。
那一瞬间,花无缺好似听见了远处的风铃声,叮铃,叮铃,轻轻在心间回荡。
他回头去寻,周遭霎时静谧,景物失了色彩,只有一身古装扮相的江小鱼朝他伸手。
“你好,我叫江小鱼。”
英姿焕发,气宇轩昂。
那是他们在《天启》片场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