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火焰、纵横交错的尸体。
眼前的景象剧烈扭动起来,最后解聚成万千的雪花点,一点一点在颜书视线里消融了。
疯狂的红褪去之后,一片碧色从眼底浮现出来。
颜书木然地眨了眨眼睛,尚未从方才画面极强的冲击力中回过神来。葛玉台的声音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醒了,醒了!”颜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天地倒置几番,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她正躺在松吹碧的怀里,头顶上凑了好几张关切的面庞。
颜书扶了扶额头,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见周围还围了一圈人,还有几人不省人事地倒在四周的草地上。这些都是之前来参加招徒的人,倒着的那几个不知是什么情况。
松吹碧见她醒了,连忙道:“秋亭,你刚才怎么了?”
颜书双眼闭了太久,此刻突然见到阳光,不觉有些刺眼。她定了定神,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方才我应该是进入了祁乐的记忆,看到了这座村子里以前发生的事。”
接着,颜书又简单地给众人陈述了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也只是描述了个大概,隐去了其中很多细节。
松吹碧听得认真,一双眼盯着她,眨都不眨一下。早在颜书第一次提到村里的人都对妖抱有天然的恶意时,松吹碧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黯淡下去。
颜书注意到松吹碧微小的变化,心下了然。这世上还有一人对妖物的厌恶比起淮安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便是松吹碧的父亲——松岱。
不过和淮安不一样的是,松岱单纯只是正得发邪,并不只针对妖族。他讨厌一切不正义的人和事。只是在所有东西里,妖族风评极差,坏得略胜一筹,因此他也更讨厌妖族些。
想来松吹碧从小被他爹耳濡目染,听过这种话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耳朵估计都要起茧子。但毕竟松吹碧还是心善,没有办法不动恻隐之心,尤其是听到了祁乐的故事之后。
她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向颜书寻一个答案,低声道:“若人人都待妖如此,即便是没有害人之心的妖也会被厌恶。这般可如何是好?”
颜书卡了壳,她看着松吹碧郁闷的神色,不由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分神片刻。
是的,所以很多妖会竭力寻求改变妖族身份的方法,以此摆脱世人另类的眼光。
前世她曾练出两枚丹药,这两枚丹药极难制得,她花了十年功夫才得以成功。它们的功效几乎能用恐怖来形容。一是可以起死回生,二便是可以改变身份。
所谓转变身份,便是指人与妖食之后,皆可转化为“灵”。灵的天资最好,寿命最长。象征着纯粹的自然之力,许多妖物梦寐以求的便是成为“灵”。她记得她前世将这两枚丹药都赠了出去,也不知道是否还存在于世间。
不过理智又将她的话生生按了回去。
颜书不知道该给松吹碧一个怎样的答案,只好缄口不言,装作没听到。
她的视线又落回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身上,转移注意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葛玉台的视线跟着她一起转过去,欲言又止道:“额......这、这是......”
江映绿一挑眉,接道:“是我打的。”
“还有我。”松吹碧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颜书:?
松吹碧抱着手臂,无奈道:“方才那些人见你晕了过去,又打起了祁乐的主意。我已好好劝过,但他们就是不听,我实在说不动,只好出此下策了。”
江映绿赞成地点点头。颜书干笑两声,不再盯着倒在地上的人看,转而打量起躺着的祁乐。
祁乐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全身的羽毛逐渐暗淡下来。但他胸腔微微起伏着,尚且还有一口气。
颜书走过去蹲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对他说些什么好。那些村民的下场显而易见,想来定是被祁乐屠了个干净。而缓坡上整齐摆放的那些尸骨上的石剑,便是死去的玉脊鸟遗留下来的脊柱了。
将那些石剑插在尸骨的胸口上,其代表的含义自然也不言而喻,那便是——复仇。
颜书伸手替祁乐理了理凌乱的羽毛。在颜书触碰到他的瞬间,祁乐微微张开了眼。
他看着蹲在自己眼前的女人,她正低眉注视着她,宛如一尊垂眸敛目的菩萨像。阳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在她的轮廓绣上了一圈柔和的光。
祁乐艰难地张了口,颜书见状,随即俯下身来,将耳朵凑近。
祁乐没头没尾道:“谢谢你的糖葫芦。”
这还是他第一次品出这东西的滋味。他仔细咀嚼了很久,直到糖衣都融化了,山楂的酸涩泛上来,也不舍得吞下肚去。
他已经恨了太久,久到都忘记了曾经那些短暂出现过的,转瞬即逝的美好。
直到颜书出现了。
说完这句话,祁乐的胸膛在颜书的指尖下停止了起伏。白鸟的身形渐渐凝聚成一团莹白的光点。
紧接着,一阵微风拂过,光点四散开来,被风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了。
祁乐原本卧着的那块地方,安静地躺着一把白玉剑。
周围众人皆是看呆了。颜书刚开始醒过来的时候众人还在吵着要解决着白鸟。但此时这鸟竟莫名其妙自己消散了,还把白玉剑留了下来。不知道白鸟为何想通了,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颜书静静地看着祁乐消散。半晌,她终于起身,握住了那把白玉剑。
颜书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一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但此刻,她的指尖正微微颤抖。
在颜书拾起白玉剑的那一瞬间,周围的景色从众人身边飞速后退,再一定神,他们已然处在一片桃花林中,正是他们被送进这阵法的地方。
方才在阵中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梦。众人惊疑不定地左右注视着同伴,还有几人有些恍惚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吃痛后叫道:“这就出来了?”
一男子的声音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小声对旁边人抱怨道:“方才要是我先拿起那白玉剑,解开阵法的不就是我了吗?”
颜书认出说话这人正是方才第一个想对祁乐动手的人。
颜书心道:这人倒是有始有终,一直惦记着这事。只可惜他可能还不知,收徒这件事,跟到底是谁解开阵法应当是半分关系也无。
许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一席素白衣袍,上面半分装饰也无,硬是被他裹出了仙人之姿。
众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许行云环视一圈,抬手一挥。几道淡粉色的流光一闪,轻柔地裹住了众人。
葛玉台抬起手臂,上面裹了一层纱布,地下隐隐透出血色来。那点粉色流光在他手臂处徘徊一阵,随后隐入纱布之下。葛玉台抬手解开纱布,白纱揭开,底下的皮肤竟是光洁完整,丝毫没有被伤过的痕迹。
四周同样有人注意到自己伤口上发生的变化,浅浅低叫出声,惊起一阵很小的骚动。
许行云收了手,颔首道:“我已为各位疗伤。比试至此为止。接下来,我将以桃花为引起式,收到桃花的人将被收至引灯门下。”
话毕,林间忽然卷过一阵柔风,蓦地从哪桃树上卷下一阵灿烂花雨。一朵盛放到极致的桃花不偏不倚落在了颜书鬓边。
颜书身边的葛玉台、松吹碧和江映绿手中转瞬之间也多了一朵桃花。
先前开口抱怨的男子此刻垫了脚去抓半空中飘落的桃花,哪知刚触碰到花瓣的瞬间,那桃花竟转而化作一阵齑粉,从他指缝间穿了过去。
男子脸色微变,收回手来前后翻看,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贺子流也试着去抓自己身边的桃花,但也是一朵都没抓住。他眉梢倒竖,气急败坏地嚷起来:“你、你,还有你!赶紧去给我抓一朵过来!”他转身对着自己的仆从乱指一气。被点到的人忙不迭动作起来,但都同样无功而返。
半晌,待到那阵花雨落尽,取得了花的仍然只有那四人。
那男子环视一圈,视线落到颜书四人所取得的桃花上,率先开了口:“敢问许副司,这收徒的判定标准究竟是什么?为何只有他们四人......”他手中剑锋一转,对准颜书,接着道:“......能得到桃花?”后面半句明显加重了语气,话语里藏着他隐隐的不满。
这人方才在阵中被颜书拂了面子,脸色本就难看。此时见只有他们几人取得了桃花,语气自然也不客气。
颜书被冰冷的剑锋一指,挑了挑眉。她隔着人群的缝隙直视那面色不善的男子,开口道:“这位兄台,你修习剑法的时候没有人教过你不要用剑锋指着人吗?”
“你这样,很不礼貌哦。”
说罢,一道白光从她指尖飞出,倏然飞向那男子的剑柄。在触碰到剑柄的瞬间,那白光直接消融进去。下一秒,那剑仿佛受到了什么指示,自顾自地动了起来,铮地一声自动收回了鞘。男子大惊,立马将手探到腰侧的剑鞘,死命一拔。但那宝剑竟然像长在了剑鞘里一般,他怎么动作都纹丝不动。
那人脸上青白交间,表情好不精彩。
一天之内梅开二度,才颜书被挑飞了剑又被封剑入鞘。他现在看向颜书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
颜书看他这番气急败坏的表情,不但不急不恼,反而倏尔一笑。那绚烂的花朵伏在她的鬓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衬得她的笑容愈发动人。
颜书一笑唇边就浮起两个清浅的梨涡,灵动不已。松吹碧被她这明艳的笑容一晃,怔了怔,脱口道:“秋亭,你笑起来真好看。”
本来抱着手臂看戏的江映绿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吓,转头看去,只见松吹碧盯着颜书看得目不转睛。
江映绿:......
颜书被这句“好看”夸得笑意更浓,弯起嘴角道:“哪有,松姑娘,你才是我见过顶顶好看的美人呢。”
江映绿:......
许行云被这人不善的语气质问一番,面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淡然道:“这‘问心阵’,问的便是诸位的心性。”
这话说得隐晦。照这么说,既然问心阵考察的是心性,那没被选中的人便是心性不佳咯?
那男子登时煞白了脸,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梗着脖子争辩道:“那您倒是说说,我、他,还有他们。”
他抬起手来乱指一气:“怎么就心性不佳了?”
这人倒是聪明,知道和自己一样不解的人不少,随手这么一划拉就把大部分人归进了自己的阵营。好几人跟着附和起来,不满道:“是呀是呀,许副司,我们怎么就心性不佳了?”
这人听了,说话声音更有底气,又把矛头指向了他不爽的颜书,道:“他们这几个人,不都是和我们一样什么都没做吗?”
许是实在受够了这人的胡搅蛮缠,江映绿眼神一冷,不耐道:“你想在那阵里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想过杀了那白鸟取白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