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更寒冷一些。
自从檀春住院,檀辰张望兄弟俩就开始了学校医院之间奔波的生活。檀辰跟学校说明情况,请了两个月的假,另一头也跟汪如海简单地交代了下,只说奶奶要住院,接受了汪如海提供的电脑,这样在医院看护的时候可以做点运营的工作,电脑就当是借用,之后还回去。
汪如海得知他休学了,大概猜到情况比较严重,承诺按照正式员工的工资给,还要提供资金支持。
檀辰犹豫了一下,感激汪老板好意,但暂时拒绝了资金支持。他在诊断结果出来一周内就跟门面的租客夫妻谈好了,夫妻俩租了这么久,正好也有买下店铺的意愿,双方很快走完流程,一个月内就能汇款,正好能支撑檀春两个月的治疗费。
再之后,可能就真得向汪如海求助了,檀辰心想,但先把这最关键的两个月度过去再说。
檀春经历了一场手术和几次化疗,原本精神的小老太太像零落的树叶一样枯萎了,化疗的过程檀辰一直都在,第一次看到这样堪比酷刑的场景,檀春愣是咬紧了牙没有叫过一声痛,只是轻轻唤他,辰辰别看。
张望每天在家做好了饭送来,但随着檀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主要是照顾檀辰的饮食。虽然檀辰让他不用太精细,对付着吃两口就行,但这少年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厨艺,甚至能一周不重样。
偶尔天气晴朗的周末,兄弟俩也会推着檀春去户外晒晒太阳,稍微远离病房那沉闷的氛围——隔壁床的老人接连去世,尽管三人都不提此事,但檀春已经心里清楚,自己多半是不治之症了。
一月底,檀春结束了一整个疗程的化疗,变得嗜睡,形容枯槁。
小年夜,张望打包来了相当丰盛的饭菜,在檀春的病床上支了一个小桌板,甚至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虽然不能喝,但能闻闻酒味。
檀春难得精神很好,坐起身,三人好像回到从前的日子,坐在一起吃饭。
但檀辰满脑子都是白天医生的话,疗程结束了,病情没有根治,接下来要么接着化疗,老年人可能身体吃不消,要么药物保守疗法,基本就是等死。
医生没有说得这么直白,但檀辰理解就是这个意思。
他斟酌了一下,正想开口,被檀春抢了先。
“还记得当年辰辰只有那么小一点,外人谁抱都不要,只要奶奶,”檀春笑眯了眼,“从小执拗,倔强,人小鬼大。”
“小望好像相反,总想个跟屁虫一样,辰辰说东不敢往西,但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当年大哥把小望抱来的时候其实我是想拒绝的,现在想想还好,心软了,”檀春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又依次敲了一下,“这么些年这个家里还好有你,不然对着檀辰这个闷葫芦,无趣许多。”
“我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檀春收起了笑,一双浑浊的双眼几乎是乞求的神情看向檀辰,“让我回家过个年吧,好吗?”
“我想回家,辰辰。”
“我不想再在呆在这里了。”
小年的第二天,兄弟俩把檀春接回了家。
檀春指使张望在衣柜深处翻出那件当年檀辰从广州带回来的羊毛衫,喜气洋洋地穿上,大红色衬得老太太气色都显好了不少。
以至于张望一度有种错觉,一开始就不应该送去医院,这在家好像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甚至还有心思又摆弄起了织毛线的活。
檀辰在医院其实一直睡不踏实,回家待了几天整个人吃好睡好,看着也没在医院时那么邋遢了,趁檀春午休的时候还领着张望去置办年货,回家又是大扫除又是贴窗花,几个门上挨个贴了个大红的福字,看起来格外热闹。
大年三十一早,檀春精神格外好,甚至一时兴起,早上五点就爬起来,翻出自己织毛衣的老家伙什要给兄弟俩织副红手套。
檀辰久违地睡了个懒觉,十一点才走出房门,张望已经做了不少菜,檀春的手套甚至都织了一半。
“辰辰,来帮我看下这个结怎么就死扣了,”檀春眯着眼解了半天,都快给自己解生气了,干脆把一团乱麻丢给檀辰,自顾自去厨房视察张望工作,挨个品尝。
檀辰一向讨厌解一切缠在一起的东西,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坐那研究,正当他感觉耐心即将告罄时,传来敲门声。
居然是汪如海来看望檀春。
檀辰给他开了门,怀疑这人是想来蹭年夜饭,但碍于人多少没空手来,还是给了个笑脸。
一手烟酒一手补品,这搭配着实不寻常。
汪如海倒没有留下来吃饭的意思,扔下东西跟檀春说了几句话就要走,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
檀春见他要走,竟然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二话不说就往他怀里塞。
“奶奶,他都三十了!”张望大火收汁的间隙还不忘探头出来喊了一嗓子,“怎么会有人三十多岁还收红包啊?”
“二十七!”汪如海咬牙切齿反驳道,同时也确实被喊得有点不好意思,推辞道,“奶奶,我就不收了吧。”
檀春也笑,强行塞给了他:“没结婚就还是孩子呢,就应该领红包。”
汪如海心下一暖,缓缓伸手抱了抱这个小老太太,轻声说道:“谢谢奶奶,您长命百岁。”
檀辰一直把汪如海送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很正式地道了声谢。
汪如海挑了挑眉,没说什么,颇为潇洒地摆摆手转头走人了。
回到家里,檀春干脆也把兄弟俩的红包分发下去,还掏出一副围巾给张望,作为生日礼物。
“先织完了一条,给小望了,辰辰的等元宵应该就差不多啦。”檀春满意地看他带上,大小刚好。
檀辰也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包装颇为敷衍的礼盒递了过去,张望相当吃惊。
年前这通兵荒马乱,张望自己都差点忘了生日这件事,没想到檀辰居然还能抽出时间准备。
他小心地拆开包装,发现是双运动鞋,又珍而重之地放回了鞋盒。
他感觉眼眶有点发热,低头试图把包装还原,小声道,“谢谢哥。”
“新年快乐!生日快乐!”檀辰笑道。
张望忙活了一天,终于在晚上摆满一桌子菜,目测够三人从今天吃到初七。
檀春心情极好,虽然没吃什么东西,但不顾檀辰的阻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点了一支烟,对汪老板的品味给予极高的评价,余光瞥见张望不爽的神情,又颇为自然的话题一转,给张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说未来不知道哪家姑娘命好,能找到这么会做菜的对象。
张望没想到话题这么转回了自己身上,居然红了脸,檀辰颇为新奇地看了好几眼,直到张望就要恼羞成怒才终于收回视线。
春晚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看,三个人边吃边看,檀春犀利点评,张望激情捧哏,檀辰不说话只是看这对活宝指手画脚,觉得甚是有趣。
张望见他哥心情大好,再接再厉,就差把电视里的相声演员抓出来自己进去演了。
三人几乎热闹到凌晨,檀春撑不住,终于去睡了,檀辰和张望收拾残局。
“哥,”张望突然贴近正在洗盘子的檀辰,“我好开心,希望能永远跟你一起过年,过生日。”
“唔,”厨房的空间十分逼仄,水槽前堪堪只有一个人站立的空间,檀辰猝不及防但也无处闪躲,只能感受一整个贴在自己身后,“怎么这么大了还黏黏糊糊的。”
张望感觉几乎就要触碰到他的耳垂,内心的渴望好像要抑制不住。
但他用尽理智,在自己就要起反应前退后了一步。
檀辰只感到一息灼热的气流,只一瞬,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他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张望转身接着收拾厨房。
大年初一,檀春再没有醒来。
从联系殡仪馆到下葬当天,檀辰几乎是一边问人一边走完全部流程。
卖店铺剩下的钱原本檀辰还在发愁能不能支撑后面的化疗,能支撑多久的药物,现在交给陵园,买了一块角落里但靠山面水的墓地,加上葬礼的各种费用,几乎所剩无几。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但檀辰认识的基本都来了,檀春的大哥,楼下的阿姨爷叔们,一些曾经的工友,汪如海,李小树,兰姐,甚至连李绪然一家都来了。
檀辰已经不记得整场仪式是怎么走完的,大家又是如何到来和离去,只记得自己麻木但一环不落地按照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指示走完流程,以及张望全程都紧跟在自己身后,好像随时准备托住自己。
离开陵园的时候,张望紧紧牵住檀辰的手,檀辰这才注意到他哭得双眼红肿,鼻子也擦得通红。
每一个人好像都变得陌生。
“别哭了,小望,”檀辰轻声说道,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们回家。”
“回家。”
直到所有相关手续完成,一切画上句号,檀辰依然没有很强的实感,他只觉得很累很累,想一头扎进被子里睡过去。
他也确实彻底地睡了过去,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依稀听到张望焦虑的声音,才终于从意识之海返回。
“喊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檀辰缓缓睁开眼,只感觉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梦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最后停留在自己上了汪如海的车要远走的那天,檀春穿着红色的羊毛衫跟自己招手,张望却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哥。
“哥!”梦里的声音好像和现实重合了,张望看他终于醒了,一下扑了上去,“你睡了好久,哥,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来了。”
“……”檀辰感觉自己好像还在做梦,但是现实的触感温热真实。
张望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起来!”檀辰试图推开他,“多重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张望不情不愿地起身,死死盯着他,眼里都是红血丝。
檀辰吓了一跳,逐渐清醒过来,“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张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你很累,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就慌了。”
檀辰沉默了一会,刚伸手,张望就心领神会地把头塞到他手边,方便他摸。
“属狗的吗,”檀辰忍不住笑了一下,嘴角又很快落了下去,“接下来我们俩要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