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下起了雨。
顾贝曼本来让尹宓留下玩完了再说,但对方不可能放她一个人离开。
她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尹宓却敏锐地发现连粉底液都遮不住的白。
一路上顾贝曼甚至连车载音响都没开,还是尹宓伸手调了音量,让车内不至于陷入过于嘈杂或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境地。
顾贝曼不肯向她示弱,尹宓倒是也摸索出来一点。她姐其实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她在专业上非常狂傲,生活里非常冷淡,两者相望在天平最遥远的极端维持了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而有几样东西会打破这种平衡,此刻顾贝曼便会开始崩溃,像是塑了金的泥像被一晒一泡迸出裂痕,一摸满手的灰。
这几样东西里一是尹宓自己,二是顾贝曼她妈。
后者比前者的杀伤力大了不止一个量级。
往常她们俩都是顾贝曼引导她说话,这会儿窗外雨珠飞速向后滚,竟然是尹宓试着说点什么改善车里绷紧的气氛。
“阿姨有说具体是什么情况吗?”
顾贝曼攥着方向盘,摇了摇头。
“之前叔叔有没有什么既往疾病啊?”
她们停在一个红灯前。顾贝曼刹得有点急,两个人都往前栽了一下。
顾贝曼肩膀塌下来,“我……我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她自己心里泛上来一阵茫然。
她,和她爸……不太熟。
这话世上一半人听了迷惑,一半人听了感同身受。
她确实同父亲不太熟。
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打理的,除了工作外还承担了教育、保姆、保洁等一系列多余的工作。因而顾贝曼叛逆的时候,直接和她妈对上斗得血溅三尺。
最后换来那个男人一句“你怎么教育的孩子”。
尹宓她妈说得非常对,一针见血的对,顾贝曼对她妈的恨来自爱。
所以她不恨她爸,因为即便是当时受到了这样一句评价,顾贝曼的第一反应是“你哪位”。
这种关系在她爸最终拍板拿钱给她读书之后并没有更进一步。顾贝曼对她爸依旧是维持着陌生人礼仪性的问候。
这下倒比跟她妈还亲近点了,好歹是有联系。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尹宓看起来生在那种“我有很多钱,但我只想要很多爱”的家庭,实际上她父母是百忙也不忘记教育孩子的好家长。年年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两夫妻都要咬着牙挤出一个的排班去给孩子开家长会。
后来尹宓走竞体,夫妻俩还经常去看她在国内的比赛,自己没空就派身边人,再不济也让家里阿姨来。
同顾贝曼一比,简直可以算得上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了。
她就是那不能理解的一半里的人,对于顾贝曼这个回答简直是感到毛骨悚然。
哪有和自己爹不熟的孩子?
红灯转绿,顾贝曼换挡加油门,离弦之箭一样奔出去。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家三个人一年到头没几天都在国内。我八百年没见他们了。”
尹宓:“那之前回去吃饭?”
顾贝曼猛地闭嘴,用眼神虚虚威胁了一下尹宓,让她不要往下问。
情况不太对,但尹宓还是偷偷笑了一下。
她知道归她知道,顾贝曼如此不加掩饰的反应则是一种光明正大的肯定。
人不一定非要一句嘴上便宜,重要的永远是做了什么。
作为还算不错的运动员和优秀的教练,顾家双亲去医院都挑最好的。顾贝曼这一脚油门把她们带到了城区内数一数二的三甲公立,停车位一个都没有,两旁街道边的临时停车位也一个都没有的那种。
顾贝曼脸色再难看了一个度,原地掉头退出两条街找了个停车场,下车腿了回来。
能让韩晓梅给她打电话,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疾病。她心里说是和家里不熟,但腿上的步子越迈越大。
尹宓小跑两步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停步躲开了一辆横冲直撞的电瓶车。
“小心。”尹宓知道此刻说什么也不能抚慰到顾贝曼,“阿姨电话里怎么说的?”
“她说我爸生病了。”
“啊?”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甩了个地址给我。”顾贝曼两手一摊。
这可真是,尹宓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还是感慨遗传的伟大。
第二住院部十三层,消化内科二。
她们从病人及家属用电梯里挤出来,顺着指引找到了病房。
新入院的病人一般会在当天或第二天有高级别的医生查房,顾贝曼和尹宓匆匆踏进去的时候正撞上一位年纪大的医生带着一群小白大褂站在她爸窗前。
领头那位看着就很严厉,抱着病例站在最近的那位学生说话都有点磕磕绊绊。
顾父一直有腰疼的毛病。
对于他们这个行业的从业者,这个毛病跟吃饭喝水似的平常,所以他和韩晓梅谁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偶尔疼得受不了了去按一按扎一针。
今年开春后顾父腰疼的毛病就又犯了,他照例去扎一针按一按。那位同他们以及顾贝曼和尹宓都很熟悉的针灸医生接待了他几次,而后神情严肃地问上了顾父的饮食。
顾父想了想说,最近偶尔胃口不好,不过不严重,上班的时候多在冰上逛两圈就好了。
大夫凑近看了看他的眼睛,眉头一直皱在一起。沉默半响后,她说不然去医院查一查吧。
顾家双亲一开始没在意,但后来腰疼又发,而且这次顾父明显出现了胃口不好的症状,就想起了这位医生朋友的建议。
那就查吧。
这一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最开始他们去了骨科,骨科的医生第一反应肯定是查骨头和神经,一通检查下来还是那些老毛病。
但顾父的痛法不是很像那些骨科疾病。
顾母于是坚持想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医生那边拗不过她,就把抽血啊、CT啊、胃镜之类的检查全部给用上了。
结果还真发现了点问题。
先是彩超示意胰腺不明原因肿大,然后CT示肝上也有毛病。骨科的医生看了抓耳挠腮,迅速联系了内科给他们转过去。
内科看了结果赶紧打给检验科问血还能用吗?
结果超了时效,让顾父又挨了一针。
这一针查的是肿瘤标志物。
内科的医生拿着全套的检验报告,把CT打出来的胶片刷的一下插进看片器,啪的一下打开灯。他端详了半天,最后说:“住院详细检查吧。”
话是这样说的,实际上有经验的医生心里都有个简单的猜测了。
这猜测如此直白,连顾贝曼这种学历水平都能想到。
“……什么癌?”医生查完房后,顾贝曼让她妈留在病房,自己在尹宓陪同下去找了管床医生。
医生先是问她们俩的身份。
“我是女儿。”顾贝曼看见他的眼神转向尹宓,“这是我妹妹。”
这话好像有哪儿听起来有点别扭,不过既然是直系亲属那医生就有沟通义务。
“很有可能是胰腺癌。”
“但是CT没有扫到异常啊。”
“普通CT并不精准,我们会尽快安排你父亲做一次腹部的增强CT。正好我们这里有一些字要签,麻烦你。”
顾贝曼伸手接过笔,但手不是很稳。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今年年头进医院差点签的同意书现在终于是来找她了。
就在此时,尹宓从旁边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地喊她“姐姐”。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瞬间被甩出去,顾贝曼的魂魄归位。她握了一下塑料的笔杆,“好,那除了检查以外,还有什么治疗方案吗?”
医生简单讲了下完善检查的必要性,以及现在针对顾父的一些治疗。
最主要的还是顾父没什么胃口吃不下饭,他们会提供一些营养输进去,然后就是等。
等结果,等命运的铡刀落下。
医院要留一个人陪护,但韩晓梅不能放着冰场上的选手不管,顾贝曼自己也有早就安排好的工作。
尹宓提出可以帮他们找个护工。
韩晓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在她们俩之间扫了个来回。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两下。
她其实一开始并不想给顾贝曼打这一通电话。
只是年月毕竟偷偷爬上了她的面庞,让曾经倔强固执的女人也慢慢弯了腰。那张被顾贝曼曾经评价为一脸刻薄的脸也逐渐松弛着耷拉下来。
一个人,一个再怎么样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人,只要她会老、会死,就会瞬间变回凡人。
如今要死的不是她,却是她陪伴了一辈子的人。她说不上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麻木地办理了手续,和顾父一起上了十三楼,又麻木地被护士引到病床安置。
她忙前忙后弄完一切手续,屁股刚坐在凳子上就听见外面有轮子骨碌碌碾过来。有人在走廊里大喊一声,“买饭了!”
其他家属飞快起身往外走,生怕晚一点抢不到供应的餐食。
顾父叫她一声,意思买两份盒饭回来。
韩晓梅站起来之后恰逢那些先跑出去的家属急急涌回来。她被簇拥一下一不小心撞在病床上诶呀了一声。
得到男人一句抱怨,“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再直起腰只感觉胃里空空,脑子也空空,引以为傲的心肺功能也在宕机。那些能够撑着她在冰上一练一整天的力量,让她对自己狠心对别人也狠心的手段,突然就被整个的从她身体里抽了出去。
她在那个时候的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给顾贝曼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