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杭州城的县志记载了这场大雨——“康宁元年秋八月,杭州城大雨,三日三夜不息,毁良田村庄无数,致百姓流离失所千万。”
姜咹他们赶到村庄的时候,浑身湿透。好在庄子里人家多,他们大几十号人分散开来住,也是能住下的。
姜咹、吴昁、郑十三、吴近月、小红和吴昂住在房子最大的那户人家里,那人家姓苏,家里八口人,上有一个老母亲,下有两女一儿,平时除了种地,还种植了不少蔬菜往杭州城里卖,所以家境还不错,房子盖得大。
看到他们一行人浑身湿透,苏家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儿自觉到厨房准备热水并回避,苏家八岁大的小儿倒喜欢往他们身边凑,追问他们从哪儿来。
苏父苏母好客,专门为大家煮了一大锅姜水怯寒,又嘱咐姜咹他们赶紧回屋换上干爽的衣服。
姜咹想洗澡。浑身湿透之下只换衣服并不够,何况她头发都湿完了,不洗个热水澡肯定会感冒。可是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和站都没地方站的人,她觉得自己还是得忍一忍。不过好在郑十三一直在马车上,并没有淋湿。
换了干净衣服之后,她只好拿出帕子擦头发,没一会,苏家大女儿竟找了过来,说是热水准备好了,让他去个澡。姜咹大喜过望,直到舒舒服服地坐在浴桶里泡起了澡,还不忘在心里感激苏家女儿,回头一定要给苏家两个女儿留下点东西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神清气爽之后,姜咹走出屋子,看到雨势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心里倒开始担忧起来,去找到郑十三,发现他正坐在案前教苏家小儿子写字,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她不想干扰他们,又去找小红和吴近月,她们两人正在跟苏家女儿们学刺绣,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还要求教她们苏绣的秘诀!
姜咹看了看那两人拿着针线的姿势,就知道即使说了,她们也什么都学不会。不管她们了,反正下雨,偷得浮生半日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她打算回屋睡一会,已经分配好她和郑十三以及苏家老小一块睡。他们在堂屋玩,正好没人吵她。刚出来就碰到撑伞而回的吴昁,姜咹不期然地看到他,呼吸一滞,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其实那晚过后,姜咹就一直避开不见吴昁,尤其是单独见他。夜晚总是感性,而白天则回归理性。姜咹心里再感激吴昁,可只要一想到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理智就告诉自己要赶紧远离他。
吴昁收回伞,目光澄净地看着姜咹,好像并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内里是个女子,“姜安,你不要乱跑,许队长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咱们可能要逗留在这一段时间。”
姜咹胡乱地嗯了一声,转身回屋了。心里一时烦躁起来,只想早早解决这边的事情,赶紧回宫。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姜咹睡着了,竟然还做了个梦,梦里她身处在一个胜景中,一个人很孤独,想找郑十三和小林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孤独透过梦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下子惊醒了。
醒来才发现已经天黑了,可是雨却越下越大。姜咹抬起头,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赶紧爬起来找到大伙儿,却发现苏家院子前已经积满了水,吴昁正跟吴昂帮着苏父清理呢!
“四爷,这雨这么大,会不会有洪涝灾害啊?”姜咹隔着雨幕大着声音问出自己的担忧。后世经常有新闻说某地急雨,导致洪涝灾害。她看这降雨量,只怕不好。
吴昁高声回道:“不知道,但是许队长说这雨还有得下。你先回屋去吧,不要淋湿了。”
苏父的眼睛明显红了,脸上混着雨水,也不知道有没有哭,姜咹想到已经快要收成的庄家,这一场大雨下来,只怕庄家遭殃的不少。
姜咹默默无言地回到堂屋,农民的日子一向是最苦的,一年到头,秋季是最开心的季节,可若是此时下上这样的暴雨急雨,只怕收成就会大打折扣,严重时可能颗粒无收。
苏家儿女都聚在堂屋前望着门外的大雨,小红陪着郑十三和吴近月,跟他们一起坐着,谁也没说话。苏母点了油灯,陪着苏家老太太,坐在窗下纳鞋底,边纳鞋底边叹气。
一片愁云惨淡。
姜咹打起精神,走到苏母跟前,想安慰她,又觉得语言无力。苏母看到她来了,赶紧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起身道:“小哥醒了?怕是饿坏了吧?刚刚我们吃饭的时候,那个四爷说不要叫你,让我给你留了饭。你在这等着,我去端来。”
姜咹不想麻烦苏母来回跑,跟在她身后,“没关系,苏家婶子,我跟你一起去厨房吃吧。”
厨房不大,收拾的倒也干净。苏家虽说有村子里最大的房子,可也不过就五六间房,外加一个小厨房。留一间做储藏室,剩下的一家人一间屋子都不够。
晚饭烧得有咸鱼有素菜,素菜是用猪油烧的,姜咹一边吃着饭一边跟苏母聊天,“苏家婶子,咱们庄家都收了吗?”
苏母叹气道:“收了就好啦,就是没收我才这么担心的。老头子前几天说,一直没下雨,担心后面会下雨,想早点收了稻子,可是我打了个岔,就没收。现在果然下雨了,我们这一家子可怎么办啊!呜呜。”
苏母的眼泪让姜咹猝不及防,她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找话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妈妈婶婶辈的人总是很坚强充满韧性,一辈子大风大浪的过去,只有家人和孩子是她们的软肋。
姜咹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塞进苏母的手里,没说话,可也再吃不下,于是把碗放到一边的桌案上,静静地陪着苏母坐着。
苏母接着哽咽道:“村里有几户人家听了老头子的话,提前收了稻谷。晾晒好了收起来,家人一年的收成伙食租子都够了。都怪我呀!我要是不打岔,今天就是天破了个大窟窿,水灌了下来,家里人也不用紧张了啊!呜呜,都怪我啊!”
姜咹听到这里,知道苏母钻了牛角尖,于是赶紧宽慰道:“婶子,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你之所以会打岔,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吧?再说,这雨现在虽然大,也许明天早上就停了,我们也不必太着急,再等等看。”
苏母抬起脸,不过三十几岁,上面已见风霜,神情迷茫,喃喃的道:“上个月老头子进城卖菜闪了腰,我一直要他多休息休息,这才想着晚点收稻谷。哪成想就这么下了雨呢?唉!庄稼汉一年到头最怕雨了啊,要下的时候不下,不要下的时候漫天灌,老天爷都看不到吗?咱们都已经很苦了呀!呜呜呜呜。”
姜咹想到自己,她也三十岁了,可未经风雨的脸看上去哪像苏母这样?农民的苦只有经历过才知道。
可是她再有能耐也管不了天要下雨,听着苏母喋喋不休的唠叨,姜咹只觉得心里凄凄惶惶的,自己果然还是见识太浅了,连安慰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晚上临休息前,姜咹特地找到小红,要她注意听一下隔壁苏父苏母屋子的动静,她担心苏母一时想不开,晚上会做傻事。
吴近月跟着小红,两人跟苏家女儿们一起睡,看到小红出去还很奇怪,小红怕她担心,随口扯了个幌子遮掩了过去。
果然,半夜的时候,一声“啊!快来人啊!”的尖叫唤醒了苏家所有人,连苏家老太太都惊着了。
姜咹一直没睡,听到声音就爬起来,正对上一起起来看看的吴昁和吴昂,三人没说话,直接冲到院子里,看到拼命拦着苏母不让她投井的吴近月。
雨已经变小了,不再倾盆而下,而是细细密密的。姜咹冲上前一把抱住苏母,劝慰道:“婶子,婶子,你看!雨已经小了,雨已经小了。到天亮的时候可能就停了。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要是出了事,家里的孩子们可怎么办?你难道不知道没娘的孩子最可怜吗?”
苏家女儿和儿子也都跑出来,苏父一把扯过苏母的胳膊,骂道:“你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我苏家对不起你?”
苏母哭叫道:“不是你苏家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苏家。要是我不拦着你,咱家的收成也不至于全泡汤了。我们一家老小,冬天可怎么办?租子可怎么办?”
听了这话,苏家老太太急了,今天一下雨的时候她就觉得媳妇的神情不对劲,站在堂屋前,厉声道:“你就是死了,咱们家的租子就解决了?冬天就能过下去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不比那些粮食稻谷重要?再说了,你还有三个孩子咧!你怎么不为他们想一想?自己一走了之,留下三个没娘的可怜孩子,你倒是想得出来!不信你问问他们三个,是要娘还是要粮食?难道就多你那一口吃的?匀一匀,怎么不是活?实在不行,冬天咱们全家去砍柴卖菜,我就不信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会活不下去!?”
说完,又对着雨中的吴近月和姜咹柔声道:“好孩子,多亏你们啦!快进屋擦一擦。大雅小雅,你们快去准备热水,让他们洗一洗,不能让两个孩子冻着了。”苏大雅苏小雅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知道这么多人,母亲应该不会有事,便顺从地去了厨房烧热水。
吴近月看了看姜咹,犹豫地道:“那婶子怎么办?”
老太太哼了一声,“就让她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俗话说,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若一心求死,我们就是天天守着也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