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去问巴雅,她不知道。”她的唇色白了又白,双手扯上我的衣袖,“她不能知道。”
“为什么?”
雅琳几乎要咬碎牙冠,在某一刻终于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腹,似乎出了声微弱的低语。
“这里有我的孩子。”
“怎么可能?”我腾地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两步,又猛地画地转了个圈回身瞧她。
整个瞳孔之中只剩下雅琳,一遍遍看着她尚且苗条、不显露端倪的身体,大脑处理着方才她说过什么。
有一瞬间我不可置信,随后意识到雅琳在这种事上撒谎没有意义。出于一种雌性本能的感同身受,我担忧起她的处境。
出于严谨,我问了一句:“是和谁的?”
她肉眼可见地面色不自然,手指绞起衣摆,说了一个名字。
是西洲东霞。
“你……你阿爹阿娘如果得知,他们会同意吗?”这也太轻率了。
“现在没人知道。除了你。”
……我心领神会,又有些惶恐不安。但毫无预期地问出如此重要的秘密,本来就负担累累的心头压力莫名地增大了。
“几个月了?”
她低着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脑袋。
我盘腿挨着她坐回去,心里一片平寂,像有一杯盛满了的酒盏,稍微颤动就该泼洒遍地。
“安载公派了亲卫来接月河祭司。”
帐子外面有人影靠近,吓得雅琳瑟缩了一下,幸好只是来传话的侍女,她的影子停驻了片刻,就一点点变小变淡。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雅琳叫住我:“帮我。”她说,“保密。”
“我什么都不会和巴雅说。”我停在那攥了下拳,“至少今晚不会。”
六日,还有六日就该离开西凉,不生事端是最明智的选择。
走出帐子外耽搁了一点时间,一只母羊横在路前拦住了我们要走的方向。西凉到处都是动物,偶尔看到三两只骆驼或者马匹,我已经见怪不怪。
这只母羊身前匍匐着一只小羊羔,正弯曲着双肘跪伏在地,温顺地饮乳。
受到心事的影响,我不自知多看了一眼。
西凉王他与初见时没什么不同,他容光焕发,威慑四方。
我们到场时,他只看了一眼,场间不似之前那般歌舞升平,一时间静得很,干净地响着他一人的声音。
其中不乏一些熟面孔,譬如西洲月,乍一眼看时,他庭额宽阔,似乎最像他父亲。
相较之下,西洲年眉目清淡得有些哀伤,细看他的眼下透出淡淡的青色阴影。
西凉王问我,遇刺那一天随什么人离开,遇到什么人。
我如实描述了自己如何同王殿的侍女离开,如何落入陷阱。当然,说到最终逃脱的地方,我略过了西洲月,以及把玉骨笛转送的细节。
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西凉王大发雷霆。有人说:“擅创地宫禁地是重罪,在此行凶,按律当斩。”
他们讨论了很久,期间除了供词,我没什么事做。
我很好奇他们有没有从我的供词中意识到“贵国的王宫安保实在是堪忧”这一层意思,毕竟不是什么地方的刺客都能混进来对外宾动手。
以及我很想问问卓玛,为什么敢让自己的属下实名制杀人。
可惜今晚到头都没能见到她。
最终,西凉王抬了抬手,小吏立刻会意押上来一人。
是那名蓄发在脑后的青年,卓玛的徒弟。我刚才听他们说到他的名字是代吉。
这一刻或许意味着,他已经是这张桌上的弃牌了。
我发觉那一边的西洲月正看着我,用口型悄无声息地说了一个词,“家犬。”
看来西洲月很不喜欢这对师徒。不过依照西洲月的形容,卓玛的徒弟倒是很忠诚。
代吉一口咬死,我自辞行月河湾之日起,就对卓玛颇多不敬。他心系师长,心中对我积怨已久,才想出一口恶气。
“在大凉,谋弑祭司是死罪,然而长生天眼前,王亦不可妄自斩杀神侍,应该交由月河祭司处置。”
原来处死一名神官这样难。西凉和大梁、长唐似乎不太一样,这是一片古老神权与王权秩序仍在拉扯割据的土地。
像是担心我有所顾虑,西洲年侧首宽慰,“放心,你说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话虽如此,当我看着代吉视死如归的铁面,又有些犹豫了。
这是离真相最近的一回,知道内幕的人就在我面前。
犹豫再三,我说:“西洲年,我要留他的活口。”
这句话足以让他明白很多意味。西洲年有些意外,瞥了我一眼,点头默许了。
西凉王很快离席,这一件事算是暂且作散。
我心中还想着支线任务,准备找机会碰一碰王妃的瓷,侍从却在此时拦住我,示意我同西洲年一并走。
“你对旁人倒比想象中宽和。”我过去时,西洲年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
近处时,他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酒气,微弱地表示着方才那一场压抑的谈会实际是西凉王的晚宴。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提议:“陪我去篝火旁走走,那儿清净些。”
西洲年正在醉意中,步伐有些不稳。我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对,西凉王妃的任务也就作罢,和他走着。
身后跟着西洲年的一支亲卫队,约十二人,都戴着覆口的盔甲。卫队金属的外壳在夜色中闪着冷硬的光泽,醉人的风里,厚底靴嘎吱嘎吱踏过一片片被前人压薄的积雪。
近日诸多事又重上心中,我侧过脸看着西洲年,犹豫了少许,直到他发现我的打量,同样侧目。
“我以为你会杀他,”他思考了少许,又说,“这样也好,反正他没什么用。”
我知道他是指代吉的事情。
但长生天的事情永远是个结恒在我心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天有诡异的数据代码试图溯回进入我的系统界面。
在科学世界里我不相信神鬼,但万一呢?万一呢?
我怕她是真的。
在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一切线索都不能松手。
我看着西洲年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犹豫自己该不该与他透露些自己最近的发现。
西凉的子民天生是长生天的信徒,西洲年浸润在这片土地的信仰之中,比鬼神更熟悉什么是虔诚。
我问他,长生天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西凉的神。”西洲年不明所以,只这样回答我,“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祭拜,至少从我记事起,就要每值冬日伴着日出起床,走很远的路到祭宫。”
“你从未觉得奇怪吗?我是说……或许她很特别呢。”
说起从前的事,西洲年难得话多一些,嘴角带着笑:“你也去过天恒山,见过那里的朝霞,我想你会明白那种感受的……西凉的冬天没有花,天恒山的云彩是大漠送给世人的浪漫。那一刻我另外开始觉得,世上一定有神迹。”
“所以,你信‘神迹’吗?”
他怔愣了少许,嘴角流出一缕似嘲弄又似无奈的苦笑:“我若不信,当初又怎么会求你?”
“求我?”我只感到困惑。
他脚步渐渐缓了,我也跟着停下,风雪从我们之间无息穿过。
他垂眼看着我身前的雪地,睫毛盖住了眼底:“我不止一次,求你慈悲显灵。”
我心中惊叹了口气,没再问下去。如果西洲年知道,他眼中神秘莫测的我正被西凉的神吓得惊魂不定,也许会比我还要痛苦。
对世界的认知发生转移是很艰难的。
我们又继续散步,慢慢走到篝火附近,夜宴已经过了大半,昏黄的灯盏摇曳,几名乐师拉着二弦琴,偶尔响起寥落的筚篥声,悠扬漫长。
西洲年的脚步渐渐缓了,声音带着淡淡的哀戚:“你听,他们在唱歌了。”
“嗯……”我凝神观望二号机手语的同时,支了一耳朵过去,晚宴上的确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奏唱,少许后摇头放弃,“我听不懂。”
于是他用中原话唱起来,
“月亮照在沙丘上,”
“梭梭树籽躲月亮,”
“脚印躲风,”
“秋躲水,”
“我的影子在躲心爱的姑娘。”
西洲年伴着低哼,轻轻地笑着。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平和。
然而当我不经意一回头,却看见我们身后的亲卫队末尾,有一道穿着甲胄的身影,正坚持不懈又小心翼翼地朝我比着手势。
不用想,这是另一个西洲年。
这场景实在魔幻,此刻我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如湖水,眼见着他的形象高频率摆手打哑谜,有种看电影声画不同步的错位感。
定睛看了半天,他比划的分明是一个数字“六”。还剩六天。
光屏紧随其后探出一条黑体加粗的心理活动。
西洲年(显然二号机):唉,废物般的丫头,只会平日里巧舌如簧,到了用武之时恍若患了一残半废,不可同日而语……
“在看什么?”一号机转过身来。
二号机立刻跟着卫队的动作整齐划一地站定,泯然众人矣。
我忍住抽搐的眼角,干笑着答:“没什么,我走累了,回去吧。”
此时篝火已经不像早先那么旺盛,宴席留在场的人大多温着一点儿方才意兴的余韵,悠悠坐着等天边的鱼肚白。
西凉宴客与梁国并不相同,是彻夜而设的,所以并没有太深切的主客礼节之谈,撑不住的,在席间告辞也是常情。
少了很多人,场子就会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
譬如我们刚坐回席间,就恰好对上西凉王妃刺来的目光,凌厉竣切。
她一看到我,握着酒杯的手也不自觉更用力些,骨节突起之后……又猛地将杯子搁在桌上。
我随着她的动作提起心,又一阵失望。
西凉王妃太懂得端庄有礼,她刚刚要是再遵从一点儿自己的心情,这会儿我的支线任务就完成了。
西洲年自然也发觉了母亲的情绪,我顺势打着趣问他:“你母后不喜欢我呢……这些天,她真的乐意我出任月河祭司吗?”
西洲年顽劣地笑了:“她不乐意,你就不当了吗?”
我也嗤嗤笑了起来:“是啊,我可以不当了。”
西洲年的笑意收敛了。
他被葡萄酒染成驼红色的羊毛衣领和脖颈的皮肤发散出相同的醉意,带着雾气的眸子极其茫然的张着。
光屏持之以恒地弹出二号机的咆哮——上啊,娶他!好强烈的心理活动,连系统程序都难以忽视了。
一号机看不到我的秘密,他只瞧着远方的篝火失神,嘴上喃喃:“那可不行,月河湾不能没有祭司。”
“如果让位给萨仁呢?我很愿意。”
西洲年再度看向我,眼中闪过讶色:“你……”随即他像自己悟到了什么,怅然道,“你是说气话。”
“没有。”
“月河祭司不好吗?只要我是安载公一日,你就是月河祭司一日。”说到这,他面容低了低,眉目遮在额头的阴影中时,含混不清地说,“如若我不止是安载公,你就也不止是月河的祭司。”
我正了正神色,换了一副语气重新说:“我想卸任。”
西洲年慌了下神,面上漏出不可忽视的慌乱:“你想走,你还能去哪里?”
咔嗒,咔嗒。
铁甲片因走动发出碰撞的轻响不疾不徐地传来,二号机像鬼一样锲而不舍地挪到我余光所在的位置,一只手垂下偷摸比划着“六”。
我颤抖的手举起杯,喝了一口空气,这杯子是空的,没人给我倒酒。我不在乎。
我把杯子放下,咔嗒一声落在桌沿。西洲年下意识拿起手边的银壶,给我倒酒。
乱了,全乱了。
我又重新抄起杯子喝掉,一只手懒懒搭在腿上,声音沉沉:“西洲年,你问过我怎么才肯留下。我想了很久……如果要你娶我呢?我做西洲安载的皇子妃。”
西洲年没有应声,像是还没听明白。
在我放下空荡荡的酒杯之后,他有些怔然地掂起来,也抿了一口空气。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