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过半,宾客渐渐散了,锦缎华服流水的影子相继穿梭在悠长宫道。我急道:“姐姐,让一让,他要跑了!”
赵茹茹的手像藤蔓一样缠着我的手臂不肯放:“六妹,我只有一件事求你。你答应我,好吗?”
我步步生风,她亦步亦趋,乍看之下如同趣味运动会的两人三足。
我苦不堪言:“好姐姐。我得走了。”
“你可是急着去见祁将军?”赵茹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你拒了他的婚,又何必此时再追回来?你们之间的事情,阿姐不该多问,但是你可知道,阿姐整颗心里只有他了。”
我好生无奈:“你想多了,我既然拒了婚,还见他干什么,我们没事。”
赵茹茹却听不进去,一直拦我,急得我连连道:“姐姐你放一万个心吧,我不是你的情敌,照现在的情况,我搞不好还是祁战的情敌!”
说话时,陈捷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外,我的视野望着人流息壤的宫道,脚步逐渐慢下来,站定,彻底地笑了。
赵茹茹愣在原地,一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眨巴着,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
长穗正好追上了我,气喘吁吁地说:“公主,您……”她看清赵茹茹,忙不迭行了一礼。
长穗这样一拜,赵茹茹如梦方醒,失魂落魄地告别。
我错过了陈捷,也不打算再问。有些事情只有当时才最能抓得住第一反应,事后提起,人的记忆也有偏颇了,没什么意义。
“自打公主将兵以后,腿脚愈发敏健,奴婢险些要跟不上了……”长穗小小声地说着,一面伸手整理因为奔跑散乱的衣摆,频频打量着我目光所及的尽头,“您这样着急地跑,是打算出宫去灯会吗?”
梁国国都在中秋不设宵禁,出了内城还能赶上市集的花灯长街。这个时节,世家少年大多相继结伴,呼朋引亲,想奔赴下一场灯展。
本来要做的事忽然没了,灯会倒是一个不错的消遣。我就顺着她的话说:“对,所以你速去准备车马。”
长穗笑得眼角直找眉梢:“公主,您放心好了,灯会时间开到很晚,一定不会错过的。”
她一直笑来笑去,惹得我有些烦躁:“你笑什么?”
长穗摇了摇头,分外羞赧:“奴婢就是高兴,公主终于看开了。那姓祁的配不上我家公主,公主找到了心仪之人将祁将军忘了,奴婢欢喜。”
我不确定长穗所谓“心仪的人”到底从何而来,只一头雾水听着她的喜悦。
走到半道上,我们冷不防碰见江伯永。他穿着朱红的袍子,腰间环白玉蝙蝠带,一手提着暖光琉璃灯,远远地向我走来。
长穗的脸上流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她扭过头,格外明亮的眼睛激动地看了我一眼,娇羞中暴露了些许了然。
直觉告诉我,长穗以为我喜欢这小子。虽不知道她这种念头从何而起,但是解释只会平白浪费时间。
“请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差侍从去备车。”长穗的眼神躲躲闪闪地像是在汇报要去御膳房偷俩菜回来。
我很无奈地摆手轰走她,说:“行吧。你准备吧。”
她一溜烟跑开。
巷子的墙上流淌着灯火与诸多人交织的影子。
“公主走得好着急,我到处在找你。”江伯永走了过来,他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的手里提着那盏流光溢彩的宫灯。
啧,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身上总是绯闻不断,可见我不是普通的名人。
长穗这样看待我与江伯永的关系,就意味着不止她,一定还有许多人都在暗中观摩。
江家是京中乃至江左的望族。当年大梁不在时,江家就在。即便日后大梁殁了,江家也还在。皇帝对江家向来有所提防,又有所拉拢,恩威并施。
护国公府看似风光无限,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族人才明白,江家势力之盛,正值骑虎难下之局。犹如夏水襄陵之舟,浩浩汤汤乘风随浪,实则飘摇不定,险象求生。
对于联姻一事,江家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巴不得躲远了驸马国婿的官帽。在原著中,当今皇帝在世时,江伯永从不曾显露分毫与女主的情意。
“在想什么?”江伯永侧过头瞧我,灯火一直映照在他的脸上。
光芒像是星河从天上倾泻下来,在人间凝炼出了具象的化身,漂亮得不得了。
我心中多了些别样的考量。我与祁战的事刚刚闹得满堂皆知,此时再和江伯永亲近,有些传言想必要更加落实。人总是这样,会把片段剪辑成自己愿意相信的逻辑。
我与江家交好,的确有出于“借势”的目的。不妨放任这场闹剧。
想到这里,我抬腿向宫门走去,那里灯火通明,人迹臃肿。同时示意他自便。
可怜的江伯永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我的人形广告板,狐假虎威的虎,他打趣:“我刚要来,公主就要走吗?”
我说:“没有,我几时躲过你?凭你我的关系,何至于此呢。”
他闻言,慢慢抬步跟在我身旁,嘻嘻笑着揶揄我:“我属实没想到,公主会拒绝祁战将军。还记得您幼时与祁家长孙关系最好,常一块骑着竹马兜转着玩儿。”
在上京人的印象里,六公主和祁战当然是自幼一起长大,最为亲密的关系。
祁战是将军府几代独子,父辈与先帝生死至交,引借宫中姑姑们谈话的点评,“这种人生来就是要做驸马的。”
很遗憾这个生来要做驸马的男人在婚姻市场上败给了我这个迟早要当皇帝的女人。
我不想再总和祁战绑定在一起,故意逗他说:“是啊,江伯永,我和他确实不似从前的。如今祁将军与你的关系更好。”
江伯永不笑了。
笑容转移到我的脸上,他解释着:“我没有!我不知道他发哪门子邪门的疯,我们从前只能算是家中世交,连蹴鞠都不会带彼此一块儿踢的。”
我一边道歉,“怪我,我在胡说八道了。”一边却问,“你找我做什么?”
本来说笑如常的江伯永忽然沉默了,我不想做扫兴的人,正打算换个话题翻篇算了,他才叹道:“真是恼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安静下来,耐着性子说:“不着急,我等你想好。”殊不知这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江伯永紧跟着咬了咬牙:“如若没有中秋宴的事,我本打算与公主提亲的——就在下月。可现在,我不知道还该不该这么做。”
笑容再度转移,从我的脸上跑回他的脸上。或许这也叫一种礼尚往来,有去有回。
我的大脑在默不作声地经历风暴,我干笑两声,说:“你打算与我提亲,老爷子知情吗?”
果不其然,江伯永犹豫了,他吞吞吐吐地在原地彳亍,少许之后,默默地摇头。
大事不好。护国公老爷子倘若知道了,饶不了他,恐怕也会忌惮我了。
有些事情很微妙,你没有做这件事,远远比你完成它的效果更珍贵。
就比如说,外界沸沸扬扬传着我与江家小公子的情谊,我头上疑似顶着护国公鼎力相助的buff,将兵领军、树立威望就多了一层光辉。
可倘若哪日,我真的成了江小夫人,事情急转直下,皇帝就该收拾江家,顺便连累我了。
我警铃大作,快速盘算江伯永这小子捅的娄子属于什么级别,是不是一顿藤条炒肉能翻篇的事情。
现在我有三个选择,一,义正言辞地拒绝江伯永,借口带他去花市看灯,转头让马车押送他回江府交给老夫人教训一顿,并表态自己且当没听过,也不会与皇帝说;
二,吊着江伯永,并告诉他十年之后一定能成,“现在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哦”,然后把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去。
三,嫁给他。然后逐步失去皇帝的信任,被雪藏,无法通关主线离开世界,在这里凄惨地度过生生世世。
没想到我还得处理江伯永带来的突发情况,这令人头大如斗。打工时被迫加班,无异于被老板抢劫。从这个角度来说,江伯永高低得划入资本家从犯那一栏。
一阵清凉微风穿梭在狭长的宫道,带动行人衣袍飞扬,我在冷意中兀自凌乱,江伯永则一派静好。
他挺拔的身姿仿佛卸下了数月以来压在心头的重担,连日子都有盼头了。
几缕梳到头顶的碎发从他的发髻散落出来,荡在宽阔的额头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温醇,说出来得话放在当前的局面却堪称火上浇油。
“公主,我心悦你,从去年在大殿时就是如此了。那日百官告诉我,你凯旋归来,我还道该是怎样的女子,奇勇难当,奇袭西凉。然后便知道是你。”
少年人沉不住气,偏偏乱来最能制敌。
我叹了口气:“如果他不同意呢?”
过了少许,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更加坚决地打破寂静。
“我不怕老爷子怎么说!我可以求他。若他不同意,我就从军……如同大皇子那般戍守边关也好。”
他意兴勃发地笑起来,自带三分少年人的狂傲,“我宁肯吃得一切苦,也不在护国公府呆着。我一定重新封侯,再来娶你。”
“你从军?”
我的心情像在看一只偷自家狗粮与我分享的小狗。
“你知不知道,你最初能从军,也是因为你姓江,是江国公府未来的主子。”
从头开始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我试过,没有家底的努力就是为旁人做嫁衣。在现代有种更高级的说法,管这叫“打工”。
江伯永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想通了什么,仿若看见一片光明的前程,整个人都变得明朗。
他喜气洋洋地牵我的手,喜气洋洋地抓着宫灯的提把。琉璃宫灯哒拉哒拉地转着。这是一盏极为精巧的走马灯,印着不同的花纹。
在我注视宫灯的时候,他神采奕奕地说:“我必定会让你风光地做一品诰命夫人。”
他甚至忘记了,我已经是公主,我不需要做一品诰命夫人就已经衣食无忧了。
如果他真心想帮我点儿什么,那他应该助我就任联合国国长。
哪怕只有一天,哪怕这制度过于超前,不日之后会因为违背时代潮流而崩溃。
但只要成功一刹那就足够了。
我知道江伯永肯定不可能这么做的,这对于他来说太超前。
我再问:“既然你不顾护国公反对。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答不上来。
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拒绝,眼眶逐渐变得湿润了。
灯笼的火光很明亮,我可以看到他眸底熠熠生辉,泪水被烛光切碎变成了珠宝。
这样清澈的光芒让我认为也有必要给他上一课,这节课名叫“虚与委蛇”,叫做“兵不厌诈”。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他年轻而平滑的脸颊:“爱添乱的毛头小子,你可真是会火中送炭。”我语锋一转,故作无可奈何地叹息,“那好吧,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他很容易上当:“好啊。哪里?”
我说,我们去华灯街市的鼓楼上。“假如你能放出最高、最亮的孔明灯,我就考虑你说的话,和你一起求护国公。”
“你等着吧。小爷在这些遛街打马的玩乐比试还没输过。”他大喜过望,一溜烟上了宫门口的车马,催促车夫快点儿出发,对花灯状元势在必得。
可怜的傻孩子,没听见我小声和侍从说:“去护国公府喊人来鼓楼截我们。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