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战与江伯永仍你情我不愿地依偎而行。江伯永目不斜视地盯着坐骑的辔头,不敢吭声,额头像猎物一样渗出了汗水。
偶尔侧目对上他惶恐的眼是我最不敢直视的东西。
天光将尽,一行人踏夜色而归,怀着各异的心思。
傍晚的天是蓝紫色,地平线的尽头横着一线泼墨般的乌黑,还未蔓延开来。它的颜色像西凉人的眼底,像一个人。
刚想到他,光线就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暗沉下落。
县衙所在的路口。薄月初照,一辆瓜车停在路边,两侧栽满河西枣树,其中一株树下的地面上有一串爪印在未干的泥土表层留下浅浅的凹点,一直溜进斜对面的腌肉货铺。
县衙牌匾正下,一对朱漆木门此刻大敞,四名衙役一字排开,打着灯笼等待我们的消息。
其中衙役远远地看见我们,迎上来道:“公主,陈国师在书房等候许久……”
他看到祁战二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本着不多问不该问的原则,默默闭上了嘴。
“陈大人找我有事?”我笑眯眯对着衙役问了一遍,其实心里在暗自排兵列阵,清点种种可能。
我们俩的关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就赶上他了呢?
正是这稍作犹豫的功夫,河西县衙的师爷忽而凑近到身侧,低声说了句:“京中的人到地方来,公主都要当心。”
师爷一向沉默寡言,像极了在这个位置上混到底的,没一点儿谋士的样子。今日这样主动相告,我很意外,侧目多瞧了一眼,他却已经泯入众人了。
我继续跟着衙役,一路走到府上书房所在的院子。
这里灯火通明,几盏灯烛的光被窗纱晕染出水波一般的纹路。
灯火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影轮廓,身材纤长,一手捧着一本书依靠在窗边读着。
那人放下书,端端地行了一礼。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与陈捷相见,他五官清冷,眉目之间一片哀芜,穿一身绛紫的衣袍。
我许久未作反应,他略一抬眸,谦和有礼地笑了一下:“公主。”
我本来有些惘然,他这一出声,我却清醒过来。
这个声音很耳熟……何止是熟悉,简直是记忆犹新。
“让你美?让你人儿?你还敢不敢怪叫了?哪里来的流氓连小爷也敢碰?花花肠子还特么剑走偏锋了你!”
……对啊,陈捷陈国师这个名字,我最初是在什么时候听说的?
他是宫宴那晚暴揍二皇子赵风远的粉黛公子。
有此一层前缘,再看陈捷浮水天鹅般的优雅举止,多了许多不同的意味。我禁不住嘴角抽搐。
陈捷大人,你也挺能装啊。
压下心中腹诽,我面上不动声色问:“国师有何事宜与本宫商量吗?”
陈捷笑着请问上座:“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圣上近日开始筹备着修建皇陵,朝中进来有人上奏进言河西,圣上便让臣勘测风水,寻一处佳地。”
“皇陵是吧……且慢。”我忽而想到,修陵能是什么好事?
工部兴土木,工部上下又不乏皇后母家的人手,二皇子正是皇后嫡子。现在河西粮收才初有起色,朝堂的兴修皇陵之风却刮到了这里,很值得品味。
“国师,如今河西水患刚至,陵墓工程需要调转人手,只怕不合时宜吧?”
陈捷叹了口气:“殿下应该也明白,有些事既然已到这一步,就不是您与臣下所能左右的。”
“嗯。”他只是个通气儿的,另有人想动河西的地方。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人算盘打得很响亮。
可惜,我没那么好惹。
我说:“既然是为父皇修陵,我自然乐意。只是如今河西的地形走势变了,恐怕不能再算一处宝地。”
陈捷困惑不解。
我笑眯眯地从县衙书房架子上抽下来一张河西地图册,伸出一只手指兴致冲冲地点点画画,观察陈捷的神色。
“是这样,本宫最近为了开垦良田,扩增产量,适才把这处山头踏平。”
陈捷微怔:“什么时候的事?公主莫要诓臣,臣分明见到……”
我摆手:“嗳——你见到什么不算数。工部的人什么时候来视察,山就什么时候平下去了。”
陈捷大受震撼,停顿少许,失声笑了一下。夜色在摇曳的火光里都变得敞亮。
他慢慢地抬起吊梢的眼角,流转着看向我:“公主真有意思,和臣下所以为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我面不改色:“那就是你以为错了,没事儿别瞎以为。”
他又想了想,“和臣所见过的每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陈捷说罢垂眼看向地图,斟酌半晌,微微一颔首。
“好吧,臣下回京之后,会将公主所言向陛下陈情……希望公主的田埂能早些踏平。”
我见他非常上道,满意地告辞。
起身时却听到他坐回桌前,翻动书页的声音,然后他像是随口不经意地说:“‘那皇子自知与将军无缘,剪了一截断发扬长而去’……然后呢?公主,怎的不写了?”
这句话是《俏皇子》最新一本的结尾。他,他把我小说情节念出来了!
更重要的是,他把我是作者这事儿也点出来了。
轰隆。
九雷轰顶,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
太过分了,他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我瞠目结舌,疾步调转身子奔回他身边,发现他将放在书桌旁的那本书执在手上,弯折的书页下透出一行醒目的标题《满朝文武两开花》……
不得了,还是鄙人在书商那边初刊的版本,他定是刚一发印就买了,这是铁粉。
额间沁出一些薄汗,“你怎么……”
陈捷笑得明媚又敞亮:“臣斗胆试殿下一下,不想果真是如此。”
难道是派往书肆送稿的信使出了变数?我惊疑不定,说:“不可能,常人不可能想得到。你究竟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别想搪塞过去。”
再三追问,陈捷躲不过终于坦言:“公主是不是忘了臣的身份。一国之国师,能占卜知晓世事,自然不是难事。”
……啊,算命啊。
我有些茫然地坐回原位,这答案倒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关于天师府、太史院一处,小说里描写不多,我也不清楚作者的设定究竟能不能达到这种精准的效果。
假如是真的……
那么问题更大了。
陈捷身为NPC,实际上是整个虚拟世界的代码的一段缩影。如果这个世界的代码算法,能够用某种规则完全地推测出我的行为,精准到我个人……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的能力克我,或者说,克很多上位者。没有人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如若如此,陈捷太危险了。何况太史院与朝堂各方没有利害关系可言,立场最难受控制……
那一瞬间我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和选择,最后定格在一个触目惊心的念头:不如干脆把他杀了,绑了。横竖这系统已经崩溃了,上面的人若是要查起来,就让他们处分我好了,我能出得去再说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心中都被惊了一跳,脚步登时像打了桩再难向前。直到陈捷又微笑着问了一句:“公主还有事情吗?”
有啊,想杀你。
我想着,未及行动,鼻尖忽而一阵清风裹着荷花的香气浮动,原是他走过来递给我一盏灯笼。陈捷说:“臣只顾着说话,险些忘了。外面天黑,公主怎么看得清路呢?”
他眼里带着宽和的柔光,映照着恶意转瞬即逝。
我接过灯笼的一刹那,忽而感到茫然,自己真的有那么忌惮陈捷,以至于不惜抛弃本来的原则吗?这不像我的作风。
我们这个时代的新闻评论铺天盖地,痛斥新世纪的工作强度过高,劳动者在这个过程中经历着高压的异化。
我不太懂异化究竟该作何定义,但我望文生义,觉得这是在形容一个人越来越不像原先的面貌。
此次之后,陈捷辞别河西府回京复命。
转眼临近中秋,我身为公主,江伯永又是护国公府世子,都收到入宫的诏令。到了十三日夜晚,县令设了送别的宴席,以表待客之意。
聚会设置在河西行府后院的廊厅。天光渐暗,星月逸散,宾客与侍从相继到了。
场上座次还都空着,皇室为大,按理席位最上座空开为天子留着,皇室居左贵位,其余人再寻位落座。
县令面东,师爷居其右。老韩与京中江家门下的修史侍郎官面西,旁侧还有一张竹凳空着。末席另有一名秉笔小吏坐南而伺。
老韩不穿官服朝服时,和其他村口大爷没什么区别,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半百老头,头发稀疏花白,梳在脑后一个小发髻,像儿戏似的。
老韩眼神挺尖,先发现我来了,笑着过来客套了几句,说:“江世子此行受了不少灾罪,今年雨水集中,河西堤坝一侧被冲塌了,也得上报早日修缮,否则来年开春农田还要再淹一遍。”
县令说:“户部还曾说要开河西的山做陵呢,工部的人这时候来了,岂不是默许让山了?”
老韩笑容收了,不再说话,一动不动瞧着他。
我从他们身后的过道绕到上座。
这事情很耐人寻味。河西一场水患就淹了不少地方,可见算不得什么“风水宝地”,却有人借太史院之口要山头的地方。
修陵是假,夺利是真。
我一思考,走路就不自觉地放慢。
老韩见状,小眼儿一番,咋舌说:“诶诶诶!讲什么公务事,正要吃饭呢,不谈也罢。”他又乐呵呵地伸手比了比主席,“公主,坐。坐啊。”
难怪县令当年虽名列一甲第二十五名,现在却还是地方七品文官,而老韩仅举举进士,转眼混得比他官大一级。
可见这滑头老东西还挺会做人。我暗自腹诽,当年在宫中甬道旁,他第一回遇到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由此可见人是善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