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邻也不知该不该高兴,白梅客离开前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但信上只写了让他好好关照明余,没有只言片语与他有关。
看到信上内容的第一眼,他便猜出了明余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甚至拼凑出了当晚内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越看得清楚,心中反倒越憋闷,沉甸甸地堵得慌。
但他又能怎么办?这是白梅客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要求,他必须做到。
又等了一会,徐昀成终于从外头前来,步履匆匆,面上还带着没有平息下来的愠色,见着他深深呼吸了几下:“秦大人,您来是为了……?”
方才通传时秦鹤邻便报过来意,徐昀成不可能不知道,秦鹤邻看了他一眼,却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份手书摊在桌上:“陛下亲笔,由我从旁协助,调查千秋节当夜陈贵之死。”
这个案子从前由徐昀成负责,但查出明余后徐昀成便没了资格,皇上重新派一人也是寻常。
秦鹤邻道:“听说其中有部分与令夫人有关,便上门前来询问,还请您,给个方便。”
他还在丧期,整个人从头到脚一身素白,眉目清淡肤色盛雪,自带一股清冷矜持,只是目光投来时,却又偶尔能感受到一股,并没有怎么掩饰的厌世之感。
这样的目光下,徐昀成愣了一愣,而后先仔细看了眼秦鹤邻带来的手书,上头果然是皇上亲笔加御印。
如此,就算徐昀成有什么不满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现在脑子一团乱麻,根本无法好好思考,他挂起应酬的笑:“还请秦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叫贱内出来。”
他已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不论语气还是表情,都有种强撑的勉强之感。
秦鹤邻点头,又等了片刻,明余缓缓从后院前来。
她的样子比徐昀成看起来要从容许多,先前两人的对峙中,明余应当是获胜的那一方。若是如此,他想要帮明余便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秦鹤邻冷静地判断着,心中却又忍不住想,这明余有什么特别的?凭什么白梅客会专门为她留下一封信?她们两人很熟吗?
这个念头在看到明余第一眼时便疯狂在心中萌芽生长,不知不觉间甚至表露在外,吓到了对着他行礼的明余。
“秦大人?秦大人?”
明余唤了两声,秦鹤邻才回过神来,见周遭人都用或担忧或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眼睫微动,并不理会,只看向一旁的徐昀成:“再麻烦徐大人为我与夫人寻间可以交谈的屋子。”
瞧这样子,是要密谈了?
徐昀成皱起眉,提醒秦鹤邻:“秦大人,明余是我的夫人。”
他希望这秦鹤邻在听罢他的话后反应过来,不论什么缘故,孤男寡女私下商谈,本就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
却不想秦鹤邻闻言扬了扬眉,而后疑惑地看向他,仿佛在说——我知道,那又怎样?你怎么还愣着?
见状徐昀成咬了咬牙,看向明余,虽说对方也是一头雾水,但那样子看起来,也很像是在装傻充楞。
难道明余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仅拉拢了他的儿子,还与秦鹤邻有了关系?
这个女人,果然心机深沉。
心中骂着,但徐昀成却依旧依言让管家为两人寻了屋子,只是依旧不死心地想要一同进去,却被秦鹤邻带来的人拦在门外。
“您在外稍后片刻。”秦鹤邻语气轻缓,却很坚定,“您也想尽早查出背后凶手吧?”
徐昀成语塞,却也是终于放弃了要挤进去的打算。
而屋内,看着将门闭紧的秦鹤邻,明余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她从来不是胆大的人,方才对徐昀成那样强势,已经是她借着多年委屈而逼迫出来的结果,此刻面对没见过几面的秦鹤邻,心中自然不知如何是好。
更何况因着她的缘故,秦鹤邻还没了妻子。
明余忐忑之余,还有一点点心虚。
“您坐。”秦鹤邻转身,看见还站在一旁的明余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自己坐到了长桌的另一端。
他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无法抑制心中对明余的妒意疯长。
若以往这样的谈话在开始前,必然要进行一段试探,但现在的秦鹤邻却全然没有了这样的兴趣。
见对方坐好,他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开门见山:“此次前来是我向陛下求的,先前……她给我留了封信,让我好好关照您,我想着,总得插手进来。”
他现在已经不知该如何称呼白梅客,叫得远了心中不甘,叫得近了自己都觉得可笑,纠结许久,最终却选一个“她”来指代。
明余不懂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听秦鹤邻这样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指的是白梅客。
但随即她又懵住:“白小姐,让您好好关照我?”
白梅客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在知道她的身份前,明余是以对待一个晚辈的态度对待白梅客,后来知道她的身份,两人的关系便转变为单纯的合作关系。
而白梅客在这一点上也做的很好,她冷静又克制,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
两人都很清楚,她们只能自己负责自己的人生,只是短暂地,有了一点点交集。
明余从没想到,白梅客会在离开后特意让秦鹤邻关照自己。
秦鹤邻皱起眉:“你叫她什么?”
明余被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结结巴巴又重复了一遍:“白,白小姐?”
“你为何这么叫她?”
“因为,因为当初白小姐说,与您的婚事是个误会……”
既然是误会,婚事作假,当然不能再用“夫人”二字称呼。
至于为何会与她谈起此事,也怪明余先开了这个头,问白梅客夫妻二人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
那时白梅客已经向她袒明了身份——在她答应帮助白梅客之后,
也难怪她会这样好奇,毕竟她知道白梅客是假借身份,秦鹤邻又不知道,肯定有那方面的需求,而秦鹤邻旁的不说,外形是一等一的好,就算真有什么,以明余的角度看,也是不亏的。
白梅客闻言却是失笑,说秦鹤邻也知道她的身份。
“只是个误会,我抢占了他妻子的身份,而今也该还回去。”
明余仍记得,白梅客说这话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眼神却流露出点点忧伤,白梅客在她面前一直克制,直到那个时候才显出丁点真实的样子来。
明余到底比白梅客多活了几年,那一下便觉得,或许白梅客心里头,也有点不甘心。
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身在白梅客那个位置,又能怎么办呢?骗了人家的婚事,不被厌恶已经是老天保佑,哪里还敢一直占着位置呢?
那时明余只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中叹惋却也不敢说太多,只是而今看到秦鹤邻这般态度,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
或许秦大人,对白小姐也并非没有一丝情谊,否则何必要辛辛苦苦揽下调查徐昀成的活,只为满足白小姐最后的要求呢?
她这样想着,抬眼去看对面的秦鹤邻,却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身上同样出现了当时在白小姐身上的,如出一辙的忧伤。
只是还不等明余看清楚,秦鹤邻便已经整理好思绪,冷然开口:“我既要帮您,那便要知晓整件事的头尾,夫人,还请您将事情,明明白白地告知我。”
他还用着礼貌的用语,却给明余带来先前都没有的压迫感,其实从今日第一眼见秦鹤邻便有这种感觉了,只是直到方才才彻彻底底显露出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哪来的这种威仪?
明余暗自思忖,却下意识将身子低了低,迅速开口回答。
而她将整件事都说完后,秦鹤邻却许久没有出声。
明余小心抬眼看他,就见秦鹤邻低着睫,素白的发带沿着肩线落到胸前,整个人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时间在静默中被无限拉长,明余有些忐忑地把玩起自己的衣袖的绣样,不知道外面等着的徐昀成会不会很着急。
又过了好一会,秦鹤邻才从深思中缓缓抽离出来,这一次开口,却同样让明余震惊。
他说:“那么,您想杀了徐昀成吗?”
一条高官的人命,在他的口中,竟然如此不值一提轻描淡写。
明余有些讷讷,一时也不知道秦鹤邻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只小心道:“其实,也用不着,我只是想离开而已。”
若非是没有办法,她其实也没有打算要徐昀成的命。
“只是离开?”秦鹤邻在嘴里又念了几遍这四个字,神色有些怔松,看向明余有些疑惑,“您不恨他?”
“恨其实也是恨的。”明余抓着绣样苦笑,虽不知秦鹤邻为何要这样问,却还是如实答道,“但也没有恨到一定要杀了他的地步。”
“比起报复他……”明余想了想,举了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他更像是挡在我路上的一块石头,我虽厌他挡路,但挪开就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要把它砸碎,毕竟这样更费力气,溅出来的小石子也可能会割伤我。”
秦鹤邻扯了扯唇,露出今日来到徐府后的第一个笑:“其实说到底,就是没那么重要。”
因为不重要,才会思考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明余想了想,觉得秦鹤邻这样说也没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
“我知晓了。”秦鹤邻垂下眼,“之后的事您就不必担忧了。”
明余这才反应过来秦鹤邻先前问她打算的意思,她有些惊异道:“秦大人是要帮我?”
毕竟白小姐只是说照拂一二,怎么也不到要帮她的地步吧?
秦鹤邻眼睫微颤,语气平淡道:“自然。”
既然是她的要求,那么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好的。
见他这样理所应当,却是更证实了明余先前的猜测,若没有将白小姐放在心上,又何必跑来帮她呢?
想着白小姐曾出言让秦鹤邻多关照她,明余便总觉得自己得像个什么法子回馈一番才好。
这样的思绪激荡下,明余猛然在秦鹤邻起身离开时开口:
“秦大人!”
秦鹤邻回首,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她人,明余咽了口口水,强撑着道:“白小姐应当,是很舍不得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