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戚禾仰头罐了一大杯冰水下去。
不消片刻,便有轻微的刺痛感在胃里横冲直撞,灼烧着她的感官,同时也适当冲淡了心头那没由来的躁意。
歪歪扭扭地倒在沙发,余光瞥到窗台上的日历本,她定眼望过去,而后意识到这躁意来的也并非没有原由。
她生理期快到了,使得情绪上的任何不稳定都有了顺理成章的借口。
就这样阖眼沉想了一段时间,戚禾从沙发上起身。
阳台门被她用力地拉到了极限,室外艳阳高照,无穷无尽的光带一瞬间横进屋内的每个角落。
那些发霉、阴暗、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似乎也幸运地获得了明亮的温度。
手机铃声响了又响,被情绪裹挟的戚禾一直等到第二遍闹铃将要自动切断时,才重新折往沙发边沿。
事已至此,谢欣尧不再隐瞒,能说的她都说了,不该说的戚禾也能凭直觉推出那么一点。
戚禾身为朋友其实不方便介入太多,更不能只是一味地输出。
但只要谢欣尧想聊,什么都可以聊,起初是她关于爱的懵懂的心路历程,再到一些片面的模糊的似是而非的想法。
戚禾听完后干脆就事论事:“虽然我和他一直以来都不对付,有可能比仇人更严重,但他人品千真万确找不出任何瑕疵,对你也很好很好,或许可以试一试。”
完整且清晰地讲完这一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断了一拍,谢欣尧同样在思忖,半响后,她语气坚定地表述。
“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不能因为什么都做了,我就要和他一起。”她提高音量一遍遍地说,说不是这样的禾。
“也不能因为他对好,我就要喜欢他。”
戚禾安静地聆听着,听到谢欣尧问自己,还记不记上次在江边野餐的时候,趁江予淮投骰子不注意的时候,她俯在自己耳边偷偷问的那个问题。
万一某天,他真向你表白了?你要答应吗?
怎么会不记得,但此刻,戚禾还蛮想装傻充愣的,只因她从始至终都没办法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的心,她只擅长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推开一切极易脱轨的,好让自己远离纷扰一般地直到死去那天。
呼吸犹豫之间,谢欣尧继续着往下。
“你当时的答案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你只是说,他对你挺好的。”
正当戚禾深究这句话的真实意义之时,谢欣尧接下去的回答竟令她心弦为之一震。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谢欣尧的语气就像窗外的阳光,那样平和,又那样的直白。
“水往哪里流,你就跟着往哪走,似乎一切人与事,事与物,对你来说只要过得去,那就没什么不可以接纳的。”
“换句话说,你对他有过好感,因此潜意识里也愿意选择将就。”
戚禾在她停顿的间隙中,很轻地开口问。
她在问自己:“我竟然是在将就吗?”
阳台风声肆虐,穿门而过,于无形中扰乱她本就迷茫本就困顿的思绪,通话在缄默的气氛里强行停止了。
沙发上戚禾依旧平躺着身体,墙角钟表摆动的幅度,好比她心脏逐渐隆起的、深深浅浅的褶皱,每一下都迫使她躁意沸腾。
望着雪白的屋顶发呆,不知是不是长时间未眨眼的缘故,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幻觉。
那支被遗忘墙角的氢气球就这样软绵绵地垂直掉落在她的手边,从背面打上球体的光束此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翩飞的、摄人眼球的阴影,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阴影将自己整个罩住。
不是错觉,那里面千真万确有着像蝴蝶一样形态的东西。
翻来抽屉剪刀,戚禾面无表情地直接将其破开。
手掌从被划了一道口的球面伸进去,将镶嵌细钻的银质项链利落地取出来,再然后举到光影的下面对照着瞧。
在不同角度光的折射下这条项链会闪出五彩斑斓的颜色,蝴蝶本体是由浅紫色的宝石雕刻而成,拢在手中无比轻盈。
每去一个新地方就要选一样首饰作为礼物送给她,没想到沈知聿将这一习惯雷打不动地保留到了现在。
上次的玉她没有收,这一次他以“藏”的方式交给她,是不是代表他其实是在害怕呢?他其实很胆小的。
项链被她握在手心但又很快松开,风声静止的那一秒,戚禾将它关进了抽屉,并没有上锁。
一周后,她戴着这条项链走进了棚拍现场。
《视角》还是舍得在这款古风手游上面投资的,单是场景搭建就让人眼前一亮,各个代言人的造型设计更是严格按照动画人设进行高度还原。
先定妆再换装,戚禾底子好,随便画一画就很出彩,分给她的造型师是个追求完美的女生,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说话风趣,不见一点端着的架子,凡是戚禾有不懂的地方,她都耐心解答。
她还有个通俗的艺名叫朱蒂。
“你真人可比照片上的漂亮一百倍好嘛,就没想过靠脸吃饭?”朱蒂给她扑散粉时,这样又问又夸道。
不知为何,对话的聊天风格总让戚禾不间断地想起Ashley。
所谓爱屋及乌,这下戚禾更好感她了。
空气中细白粉末纷纷扬扬,戚禾看着镜中面容小有改变的自己,直言道:“念大学的时候,确实有传媒公司的经纪人找过我,想让我签约当网红来着。”
朱蒂语气称不上是好奇,只问:“那怎么没试一试?”
戚禾双唇抿了抿,认真说道:“因为我是个非常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要是营销过度被骂了,又或者是无缘无故被黑粉攻击,我觉得我会因为想不开而自闭的。”
“不是吧,完全看不出来。”停下动作,朱蒂抄起一旁的水杯解渴。
“人都是视觉动物,以貌取人在所难免。”朱蒂说,“你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内核很稳,所以真的看不出来,原来你那么在乎外界的声音?”
戚禾点点头,语气恳切道,“很多人也跟你有类似的想法,觉得我特别自律特别果断那些,但其实,面对一些事情,我经常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朱蒂反应迅猛,立马就抓住了语句的关键所在:“最近感情有困扰?”
戚禾不说话了。
朱蒂见好就收,她友好地笑了一下后,便继续专心致志地完成任务。
定完底妆,朱蒂转过戚禾的脸,双手微微捧着先是细细地端详了一遍,确认满意后,她低头在罗列桌面的瓶瓶罐罐之间翻翻又找找。
这里显然没有适合戚禾的口红色号。
朱蒂说:“我包里有一支未拆封的豆沙色特别衬你,相信我,你暂且在这坐一会儿,包被我落车库里了,我去去就来,有问题喊我助理小周,化妆间外面打扮嘻哈风的那个。”
戚禾刚想点头应好,对方就已经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推门离开。
今天受邀前来的代言人不止她一位,每个人都有独立的化妆间,眼下戚禾身边压根见不着别的人影,都在临时搭建的影棚周围帮忙。
整个人无聊透顶,等手机也玩腻了,紧接着视线在房间内巡游,戚禾在更衣室外面立着的小沙发上看见了一本小册子。
她拿过来解闷,随意翻了几下,发现内容是关于藏品拍卖的,典雅复古的封面上写着港城两个烫金大字。
藏品图也很赏心悦目,每件都特别戳她的心窝,戚禾目不暇接地翻下去,差不多翻到大概第七页的时候,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有些震惊地看着页面上,那只映在正中央的蝴蝶图案,与她脖子上戴着的被衣领遮住的项链是一样的。
让她震惊的不只是其中隐藏起来的昂贵价格,沈知聿为了拍下它,甚至特地远渡与等待。
戚禾的呼吸加重了,除却震惊之外,似乎还有些意外之喜。
中场,沈知聿打着跟进拍摄进度的旗号下来巡查,他本无意张扬,奈何作为上级且外型出众,一出现就火速吸引住了在场工作人员的视线,个别社交强悍的甚至试图上前打招呼,但都被他用眼神回绝了。
顶着纷纷的议论声和有意无意的打量目光绕到总机位后面,导演和那些个摄像师完全没被刚才的小轰动影响,始终全神贯注。
他心想看一眼就走,毕竟上司的身份摆在那,多多少少都会让大家感到不自在、放不开,产生紧迫感。
可沈知聿低估了自己的耐力,因为这一眼被他悄无声息地延长到了十分钟以后,时间远比他预判得要长久。
戚禾正在模拟迎风飞行的场景,鼓风机制造而出的风力恰到好处地吹动了她周身的所有,没有过度装饰的及腰发髻,长裙间忽隐忽现的洁白羽毛,她身体摆动的幅度跟着机位的变化而变化,从始至终面对镜头。
导演一直在看显示器,全程指挥,而他,目光始终如一地落在她身上。
沈知聿毫无疑问地看见了那条被自己藏在氢气球里的蝴蝶项链,此刻就戴在她的脖子上,和她一同出席在了这般重要的场合。
道不明的心情,惊喜当然是存在的,她既然能收下,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至于自己所盼望的,他依然轻拿轻放,不敢抱太多的希冀。
承认自己胆小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但承认自己胆怯就不一样了,一如现在,她在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他了,目光清澈、明亮,好像只能装下他,然而他却假意回避着,迅速垂眼看向前方的显示器。
录完这一套造型,助理上台给戚禾补妆,导演顺势摘掉耳机,随后模糊听到旁边负责查漏补缺的场务朝自己背后喊了一声什么。
他下意识扭头,看清来人后,立马恭敬道:“沈总好,沈总好。”
沈知聿闻言轻点头,抬手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别的同事都是自己领,只有他的是老板亲自送,导演顿时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沈知聿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为人都比较随和,有时候还很“亲民”。
他笑着说了一声不客气,然后才开始问拍摄情况。
导演边拧瓶盖边说:“非常完美,戚小姐的台风很稳。”
原本还很担心戚禾会因为经验不足拖慢进度,但事实是,她的镜头感很强,而且丝毫不怯场,颜值也很抗打,基本一拍就出片,为之后的剪辑节省下了不少人力和物力。
这个中肯的评价里满满都是对戚禾的赞赏,她就是这样的,走到哪——焦点就在哪,永远闪闪发光,不缺注视。
他们不动声色地用眼神交流着,就在实习生助理俯身为她整理裙摆的瞬间,戚禾终于光明正大地看向他了。
沈知聿见状竖起拇指。
意思是——
你超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