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碎的酒杯是二爷珍藏的那一套中的一个,白玉材质,具体价值陈则不懂,反正二爷宝贝得像眼珠子一般,稀罕得都不咋让人碰,但此刻老头儿顾不上这玩意儿,看都来不及多看或是心疼东西,场面一时间不可开交。
阵仗来势汹汹,饭桌岌岌可危,差点被掀翻,边角上的碗筷瓶罐不幸连坐,啪嗒摔地上。
方时奕不还击,任凭贺云西动手,眼都不眨一下。
一拳头砸下来,是二爷死死抱住贺云西的胳膊,才得以让这一下打偏,不然照他身上就是结实一击。
他半点不惧,对上贺云西的愠怒的双眼,仰起头,故意挑衅,做了个口型。
陈则站在那里,离得远,听不见讲的什么,但显而易见,贺云西被方时奕刺激得不轻,失了理智。
早先的交互,无一不是方时奕吃亏,可今晚这人有备而来,捏准了在场之人的薄弱,专挑要害下手,像是专门来挨揍的,好似受虐狂。
“杂种!”
贺云西咬咬腮帮子,扯着低骂,光骂还不够,斥完再是一下——又被二爷挡开了。
二爷急得上蹿下跳:“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小贺,你不要冲动!”回头瞥见方时奕躲也不躲,恨不得也一脚踹上去,把方时奕踢老远,“还不离远点,光站着做什么,快走开!”
方时奕充耳不闻,没走,梗着脖子无比强硬,大有被打死也不会低头的崇高觉悟。
嘴上不停,他又说:“帮凶,杀人……”
贺云西的拳头擦着他的脸打过,即使没揍实,可擦了边,多少还是挨了痛。
贺云西练家子,早几年正儿八经打过实战的拳击手,方时奕就是清瘦单薄的斯文青年,顶多平常健健身,简单练一练,打架没经验,从小到大没那方面的实操,空有一米八八的个子,却是一个照面也招架不住。
两个高大的男人打架动静颇大,夜晚的和平巷万籁俱寂,这边的响动很快招来左右对面的邻居,听到声响的热心邻里们当是二爷在家出啥意外了,火急火燎冲过来,推门往里边赶。
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陈则旁观这出闹剧,始终不插手,仿若与自己无关,直到院子的门被推开,人多起来了,他才上去,可不是帮谁。
方时奕最终没挨到揍,未能如愿。
陈则堵他前边,贺云西猛地一下正中陈则肩头,瞬间三个人都直挺挺定在原地,除了他本人,其余两个都愣了。
一个没料到陈则会挡,一个不知道他会突然过来。收手已经晚了,方时奕错愕,惊异又愣神,贺云西也顿住,整个人一僵。
陈则抓着贺云西的手腕,回身,终于发话,对方时奕斥责:“你他妈腿瘸了还是脑残,不会躲吗,还不滚,等着他打死你?!”
他不干涉还好,任他们打个你死我活,其实有二爷拦着,总归最后不会闹出太大的事,可他横插进来,性质就陡然变了。
方时奕原先宛如死狗,本来还在为陈则找别人帮忙咬着不放,可这会儿人帮他挡了一道,他眼中立马一亮,一潭死水变活了,不敢置信地望着陈则,以为他在帮自己。
而贺云西,先是顿住,打到了他,接着是身形一滞,扎了根地立在屋里,目光落到陈则拽着自己的手上,堪比被抓住命门,当即就没了后招,方才被激怒的情绪荡然无存,比方时奕还猝不及防。
挨了一下不好受,肩膀都发麻,真疼。
陈则皱眉,谁也不站,闷哼了一声。
“操……”他溢出一句。
方时奕最先回神,问他:“你伤到没?”旋即冲着贺云西再是,“你冲我来,打他做什么?”
陈则的加入使得混乱不堪的局面更加乱糟糟,方时奕的不反抗停止了,反过来推开贺云西,不由分说将陈则拉到身后,护着,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劝架的。
后来的四邻八舍一进门就撞见这一幕,不知前因后果,看那架势错以为陈则跟人打架了,纷纷也上来劝。
张师就在其中,一上来就拉开贺云西:“咋了,这是咋了?好好的打什么架?”
满地的物件东倒西歪,刚才打架时弄倒的,凳子,木架,茶几都给干挪位了,就差没把屋里砸了。
没人会觉得方时奕是当事人之一,他是温柔文雅的代表,通情达理,绝不干逾矩的行为。
陈则反而被拉开了,张师推他和方时奕出去,让躲开:“外边去,时奕,你看着阿则。”转而再进去,处理里边的残局。
人越多,更加混乱。
正主没空解释,二爷也没那个心思,当务之急是把他们分隔开。贺云西被堵在里边,另外两个在外面,一道敞开的门横中间,穿过昏沉的夜色就能一览无遗。
贺云西站定,看着坐院墙下的陈则,方时奕守着他,面色难看。陈则抬头,朝里面瞧了下,对上这人的眸光,贺云西脸上淡淡的,听不进去周围的好言相劝,依然看着陈则,眼中夹杂着让人难以揣摩透彻的情绪。
有人报了警……是方时奕的司机头一个报的警,司机一直守在外头巷口,根据老板给的时间掐点过来接人,撞到现场,二话不说就打了派出所的电话。
警方出警迅速,老城区的夜晚时常不安宁,最近的派出所执勤的警察同志可不少,一共来了两辆警车,盘问得知原委,三个人连带二爷都被带到派出所走一趟做笔录,接受口头教育。
成年人打架这事可往大往下小,小了,是矛盾,一时口角产生摩擦,往大了讲,那就是寻衅滋事,三个人一块儿,严重了算得上是聚众斗殴。
报警的不止司机,他们大晚上闹起来,扰民还吓人,搞得周围的住户跟着提心吊胆,怕是出大事。有人报警,派出所就得按规章处理,必须走正常的程序。
二爷遵纪守法好公民,不等警察同志先教育,他各打五十大板,倚老卖老口诛笔伐直接就把俩气盛的年轻人劈头盖脸地训,骂到口都干了,又同警察同志套近乎,打马虎眼讲他们是熟人,是朋友,今晚这事只是酒喝多了,没到斗殴的严重程度。
既然是熟人,只要双方肯和解,各自退一步,事情倒也好解决。不过就连警察同志一开始也搞错了对象,见他们那样,误以为陈则才是和贺云西打架的那个,他们两个的气质看起来就像,都不好惹,不是安分的主。
今晚就俩挨揍的,贺云西纯输出,有二爷夹在中间周旋,最后肯定是和解,大事化小。
不过免不了一番批评教育,进了派出所,至少得写保证书端正态度。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下半夜。
司机买来了药膏,方时奕自己不涂,先给陈则,不容置喙说:“去医院看看,我带你去。”
说就说,还要拉住陈则。
陈则甩开了他,没矫情到那个地步,可碍于还在派出所,没好表现得太过,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需要,离我远点。”
方时奕锲而不舍:“他打你哪儿了?”
仍是撇开方时奕,陈则不受这份好意,今晚这一出就是无妄之灾,够闹心的。
贺云西迟两步出来,远远的,两人并肩出去的画面印入眼中,陈则没等人,谁也不管了,连二爷都不顾,走前头出去了。
从后面的角度,乍一看,他是和方时奕一起离开的。
二爷陪贺云西身边,至今理不出个头绪,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老头儿叹气,琢磨不清楚年轻人的事,也不费脑筋琢磨,只推贺云西往前走走,无奈说:“先回新苑吧,后面再说。”
方时奕要用车送陈则,陈则不上去,独自步行。
对于方时奕追上来,还有饭桌上的质问,陈则停了停,驻足,看着他,眼神是冷的。
“演这些,是想给谁看,做样子有意思?”
方时奕定着,没动。
为什么不接受方时奕的帮助,有的话当着外人不能说,可方时奕能不知道?
陈家出事那年,何玉英还在手术室里抢救,林曼容就专门单独找过陈则,以方时奕的前程,以陈家的欠债和困境,以两人之间的种种……林曼容讲得委婉,可也直白。
“你会连累时奕,拖着他,成为阻碍,你们不是一路人,你太自私了。”
陈家正盛时,陈则是人人艳羡的讨喜后辈,出事了,他就是烂泥,上不得台面,如同污点。
少年的自尊最低贱不值钱,被落井下石狠狠中伤,践踏在地碾成渣。
方时奕从来都心知肚明,方家的施压,陈则夹其中两难,他并非不知情,这些事都用不着开诚布公地谈,甚至不用陈则自己说出来。
“满意了吗?”陈则问,言语中不带感情,没有起伏,“一定要我说出来,才可以,有必要?”
方时奕喉头一涩,久久干杵着,良久,艰难问:“那你还跟我在一起,不分开?”
陈则坦荡过了头,直言:“因为你帮了我。”
“跟那笔钱有关。”
“是。”
实话让人难堪,方时奕脸色都白了,仿佛错觉,陈则的回答就是一把刀,血淋淋剖开昔日的情分。
可这话就是真的,不掺半点假。
他们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没经历过什么事,小年轻过家家感情从未遭受磨难,又哪来的矢志不渝?他们分开了,陈则被方家的人作践,走投无路之际,十八万成了救命稻草,最脆弱紧要关头,是方时奕拉了他一把,有了这个契机,彼此间的隔阂与嫌隙才得以修复。
陈则拧巴,顾家,顾感情,顾尊严……最终几头落空,一头都没挑上,输得一败涂地。
他活成了烂账,人没钱,脸皮早没了,家也不像家,搞得跟收容所似的,至于感情,更是失败。
“没别的了?”方时奕张张嘴皮子,心口发干,“单单是这样?”
陈则说:“没有。”
派出所到新苑不到一公里,走路十几分钟。
二爷回去了,到家通个电话,不管他们咋闹,总之适可而止,别再整出动静。
撇下方时奕,陈则不想过多纠缠,从小区正门回去,等到单元楼下,贺云西站花坛边上,嘴里叼着没点火的烟,在等他。
停步,陈则望着这人,无声相对。
贺云西把烟夹修长的指间,动动手,将其揉巴成一团,半晌,不着正形,吊儿郎当问:“舍不得他,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