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牧四踢开木板,拖拽起人的衣领,拳头像石头一样硬,一拳下去,嘴角当即冒血,眼珠上翻,“你说谁克死全家?!”他一拳拳往那人脸上砸,另外一个人裤子还没拉好,坐在地上显然被吓傻了,颤颤巍巍指着他道:“何、何牧四,你别太嚣张了,我、我们……实话、实话实说而已!”
何牧四抬起眼,凶厉地看过去,猛的把满脸是血的人丢开,踩着人过去,那人两手撑着地哆嗦的往后退,还嚷道:“干嘛?你还想杀人不成!?”
话音未落,何牧四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几乎踹碎内脏,滚出几尺后背撞上了树,呕出一口血。何牧四揪起他的头发,道:“老子今天就让你下去找十八层地狱。”
岂料,背后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人慢慢撑起身,抄起地上的石头,朝他冲来,狠狠砸在他头上,“去死吧!!”
痛恨至极的目光下,何牧四一动不动,那人以为自己得手,却见何牧四转过身来,一行行血从额上流到眼睛里,再流到下巴滴到地上。
何牧四就像地狱里的修罗,盯着他缓缓露齿笑起来。
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密网霎那间网住全身,电光火石的刹那,绝望浸透每个角落,那人只断定自己必死无疑!
足以捶暴头骨的拳头携带劲风以毫厘之差错过眉骨,宛如刀锋割过。李家二哥扯拽着人的后领,冷汗一阵阵地冒,闷在胸腔和鼻子里的粗气不敢喘出来,呆滞地望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扑过去按压住何牧四。
拿石头砸头的人早已经傻了,任由着同乡的人围着他们七嘴八舌,拖着他赶紧远离这片地。
视线里一头完全疯了的煞神一次次冲撞开人墙,张着血盆大口要向他扑来,他状似也疯了,死死盯着那里,口里一遍遍喊:“疯……子,他是疯子!他是疯子!!”
听见开门的咯哒声,哪家院里的狗汪汪叫了两声,何璟提着灯笼在前面先出来,斜过身让给后面的人,周大夫向前一步站在篱笆门口又交待了一些换药时要注意的细节,何璟一一应了。
要走时,周大夫看了一眼院门前的小路,抬声对何璟道:“璟哥儿,天黑路不好走,烦你送我到前面的拐角吧。”
东屋亮着灯,何璟心领神会,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等周大夫上前,便离半步与之同行。
“我也算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两兄弟啊,净反着来,这书该叫牧四读了去,他看着老实,却是一个筋,凡事也只有你能压得住他。”周大夫摆手拒了何璟,将药箱往肩上提了提,迈过前面那滩泥水,继续道:“可你终究只是哥哥,将来也管不了他一辈子,他这身戾气合该有个老师,若是引导有方,不说必成大器,也定是人人夸赞的好儿郎。”
何璟缄默。
这么多年,看似何璟事不关己、游手好闲,何牧四主持这一应大小杂事,但其实何牧四无时无刻不仰视着何璟。
这是极度的信赖,却也极易走入极端。
何璟或多或少察觉到,却没想到极端来得这么快。
夜里人静,两人慢慢走着,周大夫徐徐道:“眼看你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的时候,他要是还这样放任下去,以后只怕要误入歧途,你是哥哥,俗话说长兄如父,你心不在成家立业上,倒也该给牧四留心个好姑娘,叫他有了挂念,好束着这一身的脾气。”
前面就是拐角,话已说完,周大夫停下脚步,从何璟手里接过灯笼,何璟朝他作了一揖,道:“周叔说的是,我会留心的。”
黄色的火烛照着周围,借着光,他看着何璟沉着端正的眉眼,难免唏嘘,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道:“上辈子定是有什么情分未了,这辈子才叫你们做了兄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璟不知作何回答,只得沉默,周大夫宽大的衣袖拢着灯,道:“璟哥儿就送到这吧,我回了。”
“周叔慢走。”
何璟目送他提着灯消失在另一个拐角,方转身回了自家小院儿。走到院中,东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不一会儿息了灯,门紧闭着,何璟倒没什么想法,见状,脚步一转,又出了小院,一夜未归。
第二日,何牧四在家等了一天,也未见何璟回来,直到天色暗下去,何璟满身风尘走进院子,见了何牧四头裹着布条坐在凳子上,两人都没说话,何璟径直回了西屋。
门没关,何牧四觑着屋里,见何璟在收拾东西,知道他去意已决,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去鸡舍把那只公鸡揪出来宰了,拎去厨房炖肉,又做了一桌子菜。
晚上,两人坐在堂屋吃饭,桌角还摆了酒,何牧四仰头灌了几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何璟喝酒如喝水,就这么看着何牧四像个猪头一样把自己灌醉,嘭地倒在桌子上,嘴里一个劲儿的嘟囔:“哥,你是不是……也嫌我了,也想把我扔了。”
嘟囔着口水就露出嘴角,流到了桌上,沉沉睡了过去。何璟望着他这副丧气样,放下酒杯深深叹了口气,道:“那簪子日日拿出来看两眼有什么意思?我不走,难道还要在这儿碍着你们吗?”
昨日周叔的那番话他也考虑过,虽然答应了周叔,但都是没爹养、没娘教的孩子,何璟自己都是个石头心,又怎么插手叶榛榛和他的感情呢?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搬出这个院子,像村里其他人说的那样,别拖累、妨碍何牧四罢了。
“好好待人家吧,我也答应过娘要替她看着你成家立业的。”何璟斟满酒,自酌一杯,酒不醉人,头脑反而越发清醒。何璟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自己当下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何牧四、叶榛榛摽梅之年,郎有情,女有意,道士说的谶语也不攻自破,可安心离开;而他,迦南山上那只妖说要再等一等,他牵肠挂肚,想:若小妖真出不了山,他带不走,就留下,把那里当作归宿。
若真有什么上辈子的因果轮回消不掉,这一世这样也算功德圆满,尽如人意了。
次日,太阳升起,阳光刺透薄窗,照进东屋。何牧四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没有察觉到宿醉的头痛,连头上缠的布条也换过了。他掀起被,穿过堂屋,西屋空荡整洁,他走近书案,移开那方镇纸,压着的纸上写着:觉佛庙去北三里地,有事就来找我。
迦南山脚下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何璟从此住在了这儿,屋后那条小溪鳜鱼肥美新鲜,他常去捕两条,一条红烧,一条清蒸,等到日起东墙,清晨的薄暮洇透树林,他就提着做好的鱼上山去。
往往方及半山腰,便会看见狐狸跳出来隔着他几尺的距离,在前面给他带路,何璟慢慢走到洞穴外坐在石头上,和狐狸一起等南月在里面结束打坐修炼,在山上陪他至日落之时。
宁静又恬淡的日子与春季的盛衰齐头并进,花色盖满锦官城,外面喧嚣热闹,何璟依旧内心平静,只守着他的妖。
等到春天将至尽头,各处花色褪去,朴实无华的迦南山崭露头角,一株株荼靡悄然盛开,盈满山坡。从苍穹之上俯看下去,渺远的荼靡宛如一根根雪白的蕊丝沿着山脉延伸出去,蜿蜒、迂回、缠绕,最后的尾端连结着清水村内大大小小的寺庙。
深夜,觉佛庙沉寂凛然,坐镇在这荒僻的地方,寺庙背后的荼蘼花随风微微浮动。
黑暗中,一豆灯火远远而来,有人提灯狂奔前行,灯笼里的烛心摇摇欲坠之感。
奔至庙前,来人不防绊了一跤,立即以肘撑着台阶起身,捡起灯笼,略放缓急态进入觉佛庙。
庙内有些森然,只见他跪在佛前,揭开灯笼罩,从怀里掏了火折子给蜡烛续火,黯淡的火光炽起来,从下而上照亮供上那尊大日如来。
那人双手合十,立于胸前,随即声泪俱泣道:“大慈大悲的佛祖,弟子清水村徐有鸣,家中母亲年逾九十,突发恶疾,恐难再见明日的太阳,弟子身为人子,怎舍得母亲就此离去,恳求佛祖在上,免除母亲此番磋磨,护她长命百岁。”然后俯身重重磕了三下,“弟子在此叩谢佛祖。”
上首,法身佛端坐莲花台,结智拳印,无悲无喜,漆黑的佛堂只能听见暗自涌动的风声。
徐有鸣不死心,跪拜不起,恳切哀道:“你若真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如何忍心见世人受病死之痛,只求佛祖成全!”
风声忽地乱了,仿佛困囿于寺庙,无处逃脱,四处冲撞。徐有鸣咬牙坚持,长跪不起,只由耳边凌冽的风声凄厉嚎叫,恍若哭喊。
霎的,寺庙窗户刺啦破开,乱风逃窜涌出,庙里仿佛有雷电闪过,留下刀割凌迟般的惨状。徐有鸣猛地抬头,莲花台上大日如来岿然不动,庙内一如往常的沉寂凛然。
他转眼寻出窗外,只见荼靡花无风自动,花枝惨败。
移出寺庙外,蔓延出来的荼靡花簌簌颤动,根脉彼此缠绕纠结,沿着脉络一路向北,愿力倒冲向迦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