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上挂着几颗星子,舒朗的月光映衬着迦南山尖的白雪,洞内依稀可见那头雪白的头发,南月阖着眼倚在石边,听见窸窣声,睁开眼,那动静没了。
黑乎乎的洞里飘进来一颗星,闪着微弱的光。南月面无表情,等那只萤火虫停在他肩膀,听见声音传来,懒懒道:“送你了。”
南月没说话,起了个诀,指尖蓦地燃起一簇火苗,火光轻易的照亮了他的眼睛,盖过那只萤火虫的光。
对面似乎是在沉默,南月只是突然感觉一个人的气息靠近,何璟慢慢从光晕中显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心一颤,南月有所感应,何璟放开手,袖袍内轻轻涌出来一片片萤火虫,往上浮缀在黑漆漆的洞顶,萤光从上笼罩着他们。
何璟面对他坐下,道:“这洞里黑漆漆的,你既然在这儿修炼,为什么不点火?”南月垂下眼,撅嘴道:“因为累,点火也要耗灵力。”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洞里待了多少年了?既然是妖,难道除了会媚术,其它的都不会?点个火都不容易?”何璟觉得好笑,一箩筐反问道。
南月皱了皱眉,思索着慢慢道:“我叫南月,在迦南山待了……一、五、九……不知道多少年了。”又道:“还有,我是花妖!不会媚术,但会其它很多东西。”
“南月南月。”何璟望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饶有兴趣道:“哦,比如,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背诗。”南月眉眼绽开好看的弧度,双手熟稔地撑上何璟的腿,清亮的眸子比缀在上面的萤火虫还漂亮,仰头看着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背完就这样乖乖地望着何璟,等何璟忍笑夸了他一句好,南月眉开眼笑,伸出手掌摊在他面前,清脆道:“那我要奖励。”
何璟见他笑,也不自觉弯了嘴角,不见丝毫慌张的从袖里拿出一颗熟透的枇杷放在他眼前。南月近百年未吃过枇杷了,不等何璟把皮剥开,一张嘴就整颗咬进嘴里。
何璟忙道:“别急,这皮涩,剥了再吃。”然后摊手接住南月吐出来的皮和果核。
南月闹道:“我还要吃我还要吃。”
何璟一骨碌把袖中的枇杷倒出来摊在下衣上,把皮剥了一颗颗喂到他嘴边,又特地撕了块衣角下来让他吐核。
清水村很久以前也种枇杷的,后来村里越过越富庶,无病无灾无难,渐渐的也没人种枇杷了。何璟想起昨日在山中看到的那棵野枇杷,结了满枝熟透的果子,不知怎的又绕了半圈去摘了一兜,总觉得这只妖会喜欢。
等何璟剥完那一兜枇杷,外面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何璟扭身看了看已经升到和山洞等高的太阳,金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我该走了。”他转回头,对南月道。
地上核和皮堆了一座小山,南月惬意地靠着身后的石头,闻言愣了愣,不说话,只点头。
何璟停顿片刻,撑着腿站起来,麻意从脚底蔓延上小腿,他原地跺了跺脚,慢悠悠磨蹭了半天才转身。
这间隙,南月终于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他,何璟心陡然提了一下,当即转身。只见南月神神秘秘的背对着他,像是在谋算什么,然后从石头后面抓出一把金锞子并几锭银锞子,递给何璟,叮嘱道:“你下次来的时候,给我买糖莲子、烧鸡、板栗糕、杏仁酥、大白梨、糖葫芦、肉包子,我都要吃,还有,锦官城四大街上会食堂家的糖蒸酥酪,这个要吃两碗!”
“……”罢了,何璟心叹一口气,转问道:“你哪来的钱?”南月心虚地眨眨眼,挡住自己的钱窝子,“我……自己捡的。”这副护心肝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何璟要跟他抢钱。
何璟叉腰打量他,稀奇道:“这山上人影都不见一个,你从哪儿捡的?”
南月回想一番,有理有据道:“就是一开始有几个人来洞里埋钱,他们既然不要了,我把钱捡回来就是自己的了。”
难怪,何璟恍然一悟,传闻迦南山是座邪山,上去过的人都不得善终,比如,家底殷实的薛家兄弟一夜间散尽家财,亲疏友弃。
好个传闻,何璟接过金锞子掂了掂,这样那样的故事多得可以编成一本书,全和这座邪山脱不了干系。
而南月见他盯着金子沉思的样子,这时才有心仔细打量了何璟一番。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衣服,下裳被撕了两块,勉强被外袍罩着看不出来,胸口处的领襟还沾着点枇杷汁儿。
这一世怎么变得这么穷了?南月心道。他一咬牙,扭身从钱窝子里另掏出一把碎银拍到何璟手中,豪气道:“你拿去买一身好一点的衣服穿吧。”
何璟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好半响说不出话来,他这是被嫌弃了?竟然要靠一只妖来救济。
念及时间已经不早了,再晚一点回去恐怕何牧四要醒了,何璟觉得这妖好笑,却也没有辩解什么,拿了救济银就下山去了。
等加快脚步回到通往村口的那条岔路,何璟脚步一停,何牧四背对着他坐在树下那块石头上,明显已经等候多时了。
何璟只是片刻就恢复了表情,一如往常地走上前,何牧四倒还算平静,站起身来望了望他身后的那条小路,转眼问道:“你上山干什么去了?”
何璟像是没听见,反问他:“你吃那药好利索了?又跑出来干什么?”何牧四阴着脸,没有理会他难得的关切,哼笑道:“我不出来,难道等你被这座邪山吸了魂魄再出来吗?”
怪只怪何璟昨天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下药过猛,何牧四一头撅过去,本来至少该辰时醒的,结果半夜就被过强的药效热醒,眼睑充血肿胀,浑身几欲爆裂,听见何璟的动静硬是撑着爬起来跟在他后面,苦于爬不上山,在这石头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
何璟听了他的话先是有些不悦,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他也明白何牧四是个一根筋。两个人虽然是亲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对于子虚乌有的传闻,何璟往往听之即过,何牧四却深信不疑。
他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半夜睡不着去山上吹吹风罢了。”
“大惊小怪?”何牧四加重语气道,“那山上有妖!万一你顶撞到什么脏东西,把小命丢上面了怎么办?”
何璟蹙眉,“妖又怎么样?”他越过何牧四往前走去,不当事儿道:“政令推行多少年了,缉妖司都撤了,妖和人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吗?”
何牧四跟上他,拍着手急道:“我的爷,这能一样吗?缉妖司撤了关你什么事?我都不指望你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整日搁那竹椅里一躺就是一天,现在又非要三更半夜去山里触霉头做什么?难道没听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啧,又要来一通长篇大论,何璟脑子疼,也懒得跟他掰扯,权当耳旁风,加快脚步往前走。何牧四涛涛不绝,说得唾沫横飞。直到在篱笆墙外遇到叶榛榛站在那儿往里张望。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何牧四隐隐往后退了半步,借何璟避开了与她直接接触目光。
两厢沉默。
何璟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事儿,如果叶榛榛都能抛去所有顾虑一再找上门,那何牧四也没有理由继续回避。
他让开身,不过问却也不顺着何牧四的意,不理会谁,独自朝小院走去,经过叶榛榛时,听见她小声道了句谢谢。
何璟没停下,明白她谢的是他冒险上山采药的事,可采药是因为何牧四是他弟弟,并无其他原因。
篱笆门被合上了,叶榛榛眼含欢喜,见了何牧四平安无事的样子,更是松了一口气。
晚上,西屋多了一张床,顿时显得屋里狭窄逼仄,何璟的大长腿卡在两张床榻之间的过道,面无表情地盯着烛台的火苗。
常躺的那张椅子被移到了院子里,何牧四坐在外面这张床前小板凳上自顾自地磨镰刀,准备让何璟明日下地干活去。
这家就剩他们两兄弟了,何牧四自觉是个粗人,以前地里的活都自己干,骨子里缺心眼的觉得何璟就是读书人的命,是以后会在官场上纵横捭阖的人,所以无论村里人怎么说,只要别让他听到,他都不管。
但这回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惯着何璟,至少在没有走入仕途之前,不能让他闲下来,净往山上跑。昨天真把他给惊着了,要知道他们爹娘就是上山之后才没的。
何牧四念着自己又是这么个情况,唯恐何璟也有个万一,所以非要断了这种可能。
何璟虽然长他两岁,但何牧四知道他禁不起念叨,只要他看牢一点,久而久之也就不挂心了。
良久之后,何璟撑起身,一步跨了出去。何牧四磨着磨着镰刀忽然停了下来,呆了半响,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只桃木簪在手里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