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见景南陌带着点恶狠狠的意味颔首,那副模样并非认可他的言语,而是坚定了心中某个信念、再不更改。
他定定瞧了景南陌片刻,忽然道:“天亮之后,怕是有一场大雨。”
遥岑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景南陌抬头瞧了瞧天上的大月亮,觉得不像是有什么大雨的模样,但转念一想、遥岑活了这么些年,已经靠时间累积了足够的经验,基本能当半个天气预报使用。于是点了点头,并未提出异议。
她和遥岑搭伙虽然没几天,但两个人经历的事情却不少,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些说不清的默契。所以,遥岑虽然只讲了这一句,但景南陌就是奇怪地领悟了他的意思,在原地踱了两步:
“没错,不能这么一头扎进去。王府的位置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护卫众多、盘查森严,这么过去,跟送菜有什么分别?得有个章程,利用好天气、水文、以及人的反应,才能增加那么一点点成功概率。”
景南陌踱着踱着步,却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有些担心地看着遥岑:“神仙不能参与谋杀,会掉功德吧?”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遥岑倒欠天地银行几百万点功德、账户是一长串负数的画面。抖了抖肩膀,刚想叫遥岑不要管自己这档子事了。
是的,她自己的事。景南陌已经解除了诅咒的驱使,却想遵从自己的意愿,再做些什么。
然而遥岑沉默了片刻,却跟着站起身来:“我现下不喜欢杀人,真的很不喜欢。然而……却邪诛恶,亦是卫道。”
景南陌一咬后槽牙,点了点头。于是她和遥岑重新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石子,二人在空地上比比划划,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月亮悄悄西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淮王府中,早起的淮王瞧着清晨草叶上的点点露水,惬意地吹了声口哨。
他今晨似乎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在追逐一只皮毛光鲜的狐狸,追着追着,狐狸跑入长草中不见了。抬头再看,面前却出现一位身披鹤氅、羽袖飘然的仙人,那仙人面目年轻俊雅,手持一顶十二旒的冕旒,微笑为他正冠。
淮王心头大喜,一下子醒了过来。现在望向王府价值连城的珍贵花木,嗅着空气中的淡淡幽香,仍觉心头一阵火热。
便在这时,花园里开得正盛的鲜花在无风的清晨摇曳起来,滑落下一串晶莹,像是落下了积蓄许久的眼泪。
跟在淮王身后、贴身保护的两个侍卫登时警觉,一手握住刀柄,向前一步,带着十二分警惕望向花圃。
那花枝又动了动,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淮王身边的黑脸护卫龚季孝确认不对,刚要张口叫人,突然花木向旁边一分,一张眼眸明澈的狐狸脸孔自花丛中探出。
那狐狸见了外面连廊上站着的人,似乎也有些受惊,叫了一声,“嗖”地窜起,电闪一样点花丛中点了两三下脚,随即攀上墙壁、一溜烟跃出王府不见了。
那狐狸从出现到消失,也不过眨眼功夫。待它的身影完全不见,淮王和两个护卫才回过神来。龚季孝和另一个护卫齐齐躬身,向他们的主子请罪:“这畜生,不知从哪钻进府里来,惊了王爷,罪该万死。小的们这就叫人把花园上上下下清理一遍。”
龚季孝的腰弯得极低,言语也十分谦恭。然而他心里却很是纳闷,一来府里人多,少见狐狸、兔子等野物出没。二来他总觉得方才俯身前的那一瞬,瞧见自己这位主子眼里的神色,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炽热。
淮王的心头的确又惊又喜,方才一瞥之间,他见那狐狸皮毛浓密、光华灿然,就跟他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越想越觉得此为吉兆,根本没心思听两名护卫言语什么,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一击:“吩咐下去,今日本王要出门打猎,就去……”
淮王抬眼瞄了一下狐狸消失的方向:“就去城南。”
龚季孝和另一名护卫躬身应是。他们这位主子向来喜好游猎,有时突然来了兴致,骑马出城个一两天也是常事。
只不过,苦了他们这些护卫下人。一大早的,连早食都还没吃。王爷的吃食自然不用担心,有的是人帮他准备,即便是在野外,也能做得精致可口。然而他们以及跟随守护的家将兵丁,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心里抱怨归抱怨,龚季孝还是迅速将淮王的意思传达下去,很快,整个王府就动了起来,寂静的清晨染上一片喧闹。
淮王身着翻领窄袖的斑斓锦袍,腰系镶金革带,脚跨大宛名马,在旷野中纵情飞驰。随他而来的家将也早摸清了这位主子的脾性,纷纷散开,钻入林子、长草中,一手挥动马鞭,口中啧啧有声,将野兽驱赶出来,自己却不动手去打。
淮王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射翻了一头青狼。那狼悲嘶一声,似乎也察觉到危险近在咫尺,顾不上剧痛的后腿,三条腿拼命扑腾,想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淮王见猎物仍有逃窜之力,双臂一开,将长弓拉得有如满月一般。随即手指一松,又是一只箭羽飞出,“嗖”地自青狼后颈没入,血淋淋的箭头从咽喉刺出,青狼腿脚蹬了几下,就此气绝不动了。
龚季孝眼疾手快,纵马奔到青狼近前,一弯腰一探手将狼尸捡起,随后勒住坐骑,在马上半直起身子,高举起手中那近四尺长的狼尸,宣示给众人。
“王爷千岁!王爷千岁!王爷千岁!”随行的管家仆役、家将兵丁哪里会不懂他们这位主子的喜好,众人齐声欢呼起来。
若在平时,淮王见众人如此凑趣,定会喜笑颜开,说不准还有赏赐。然而今日,龚季孝却敏锐察觉到,自己的主子似乎有点不一样,听了这齐声的恭维,只是略微摆手,示意知道了。
淮王眉头微皱一双眼睛不住地在树林、草丛乃至田间转悠,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王爷?”龚季孝试探着喊了一声。
“去。”果然淮王向前一指,吩咐道:“再去赶赶,看有没有什么狐狸一类的。”
龚季孝应声而去,一大群人又“呼啦”行动起来,他们跑着跑着,发觉天色渐渐暗沉,龚季孝抬头瞧了一眼,不知何时,天上飘来了不少乌云,它们从四面往这儿聚拢,将日光遮掩了个七七八八。
怕是要下雨。
龚季孝这个念头刚起不久,一阵风卷地而起,片刻后,四周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水声,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四周暗淡如同夜晚。
龚季孝没想到这场雨落得这么大、这么急,慌忙拨马与众人拨马回走。等到见着了淮王,倒是有仆役带着雨伞,给他撑在头顶,然而风大雨大,无数水珠给大风裹挟着四处乱飞。这雨可不管谁身份贵重、地位尊崇,噼噼啪啪直往伞下钻。
龚季孝只觉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身上虽然早一片湿淋,此时却另有种背脊发寒的感觉。他偷瞧了一眼淮王的脸色,双脚蹬住马鞍,在马上站起身来,于雨幕中四处张望。忽然,前方有个高出一大截的建筑引起了他的注意。
龚季孝辨认片刻,心中一喜,赶忙低着头凑到淮王面前:“王爷,前面有咱们一个磨坊,不如先去那里避避,等雨头小了,再定行止。”
他看出淮王今天突发奇想,赶着出门打猎,似乎是心里有所期待。是以不敢说等雨停下打道回府这类话语。
淮王身上给雨打湿了不少,正好生气闷,听龚季孝说起磨坊,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面上阴晴变幻了一瞬,最终还是虎着个脸,将手中马鞭重重往地上一顿:“走吧!”
全然暴露在雨中的家将兵丁都暗松一口气,有几个人当先打马,冲到前头,要先到达磨坊,将那里打扫一番,这才好请王爷纡尊降贵,进到里面暂时躲避大雨。剩余的人则将淮王团团围在中间,一面警戒,一面向着磨坊方向挪去。
到了磨坊,龚季孝见锁头已被众人砸开,先到的人把里面粗粗打扫了一番,但相较王爷的身份,仍然显得肮脏简陋。他眉头皱了皱,将腰伏得更低,躬身请大王大驾入内。
好在淮王没说什么,随手将马鞭丢到一旁的家将手中,迈步进了磨坊。
那磨房中堆了一些还未来得及运出的面粉,加上水车、磨盘占地不小,留下能给众人容身的空间并不宽裕。淮王也不可能和那些个管家仆役、家将兵丁们挤在一处,因此自顾自在里面躲避,由龚季孝和另一个护卫伺候。
剩下的人,只有将双手举在头顶,仍然在外面淋着。这磨坊外本搭了两个草棚、平时用来堆积杂物。然而淮王给李县令参了一本之后,为了撇清罪责,匆匆关了磨坊。这地方有一段时间没有修葺,草棚已然破损,外面大雨、里面小雨,聊胜于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