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思麦肉眼可见周叙砚的脸冷了下来。那神情并不是愤怒,像是在混乱过后努力找回理智,而无心去注意其他的表情。
灯光变得灼眼,夜晚的道馆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呼吸、夜风的味道。混乱而令人发昏,不好闻。不好闻的味道又反过来加重这种混乱。
眨眼,一下,两下。
周叙砚缓缓抬起眼皮,朝景思麦看了过来,那目光黝黑而深邃,仿佛夹杂了很多情绪,又看不透。
彼时,景思麦已经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在对上周叙砚的眼睛时一瞬间心凉。
妈妈啊,怎么就亲到了。
周叙砚反手用拇指按住自己的下唇,往唇角斜斜擦过去,擦过去,又用食指的指背擦过来。是刚才景思麦吻过的地方。
周叙砚一直没有说话。
景思麦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那些起哄嚎叫的学生,也在这两人的一言不发中逐渐偃旗息鼓。宽敞的道馆里,慢慢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这时候,周叙砚动了,他转身走向放护具的地方,拎起来两副护胸,将红色那副重重扔向景思麦,景思麦赶紧伸手一捞,稳稳接住。
周叙砚开始一言不发地穿护具。
景思麦见状也只得开始穿,真的要打了。
学生们都不禁给景思麦捏了把汗。实话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没看过教练之间打比赛。现下这种氛围,火药味太浓,气压太低。好好的一场戏,因为那个吻变得像……
像要合法刀人。
最后,周叙砚戴上头盔,将魔术贴牢牢缠过下颌时,目光一直落在景思麦身上。
没有人来当裁判,自然没有人喊出那声“Shivjak”,两人凑前握了下手,就算开始。
这是一闪而过的瞬间。
周叙砚的手干燥而温热,力量适度,轻轻一带就放了下去。
两人就位开始战斗待机姿势。
景思麦踮步试探出腿的距离,假动作试探了几次之后,景思麦发现周叙砚喜欢用前腿抢攻,但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的,毕竟在赛场上暴露出这么明显的出腿习惯,很荒谬。周叙砚过往的视频里,也没有这个习惯。
两人闭式踮步,景思麦前腿一抬,虚晃一个假动作想近身,必须打近身。
果然!周叙砚前腿迎击。
砰!
景思麦迅速接了一个下劈,贴着周叙砚耳旁擦了过去,化解了周叙砚迎着他踹过来的腿。当然,打到了,3分。只是,此情此景,好像没人计分。
不容景思麦分心,微凉的腿风袭来——
“轰!”鞋底和护胸碰撞发出爆鸣。
不好!景思麦不及思考,巨大的力量先一步击中胸膛,脚尖擦过泡沫垫,最后踩实抓地,景思麦直接被踹飞一米多,已近边线。
景思麦捂住胸口抬起头,对上周叙砚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锐利。
周叙砚的头盔被自己的下劈踢歪,此时,他正了正那个蓝色的护头,护头的魔术贴贴得很紧,把他一贯瘦削的下颌勒得有些肉感,常抿起的薄唇也微微挤出一道弧线。
景思麦几近茫然地从周叙砚的嘴唇上收回视线,迅速回到战斗状态。
刚才,就在自己落脚之后,周叙砚竟然毫无缓冲地用后踹继续迎击。无懈可击的反应,毫不拖泥带水的腿法。旋转动作击中躯干,4分。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变态,周叙砚总可以把某一个点发挥到极致。
电光石火之间,就把自己拿下的分追上了。
“喔!!!”道馆里此起彼伏响起喝彩声。“绝了,周教牛逼……”“那个距离,直接踹,好像不需要蓄力一样,我想知道周教的腰腿肌肉怎么练的。”
……
景思麦胸口一阵闷痛,又像有团火焰,越烧越烈。
他的进攻也变得更积极,极力冲着头部攻击。
头部对于景思麦来说其实并不好打,一是身高差距,二是周叙砚的空间意识非常好,想近身都难,而近身之后会遭遇他几乎不断的迎击。
十几次交锋之后,周叙砚走路都有点晕,景思麦完全不收力。周叙砚同样没有手下留情,该踢该踹的腿腿到肉,景思麦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踢到颠倒,又麻又钝又酸。
出乎意料的,他有些沉迷这种感觉。
肉|体上的疼痛唤起他反击的力量,以及掌控力量的欲望。
周叙砚的腿风一阵阵刮来,他出腿力量大得吓人,有时候没打到护具上,踢到了景思麦的胳膊、大腿,疼痛的感觉排山倒海袭来。景思麦感觉自己从骶尾麻到后颈。
局面变得有些失控,这比赛算什么,没有裁判,没有计分,两人对峙也超过了三分钟,一点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硬打。然而没有人赶上去劝阻,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阻。
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涂薇站起来,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上去叫停。危星遥拉拉她的裤腿,示意她坐下:“没问题,放心吧,老景很抗揍的。”
“……”涂薇握拳,“我怕老周不抗揍。”
如果是在比赛场上,周叙砚应该选择的战术是防守反攻。当然,一直不进攻会被判消极,所以他大概率做一些假动作,继续打迎击。
现在有三种选择,一是积极进攻,二是拆他的假动作,三是自己做假动作,拆他的迎击。
这样分析其实不是他的习惯,但对面是周叙砚,他想要知道周叙砚会怎么做。但偏偏实在这样的场合下,这样不正式的比赛中,他面对着一个完全猜不透的周叙砚。
景思麦习惯性把手放在两边,有时候稍屈膝矮身,手放在膝盖上方,随时可以格。
突然!周叙砚上前一个滑步,紧接着一个前横踢甩了过来。
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在周叙砚的脚背弹出前0.1秒,景思麦蜷缩双肩,躬身转体,后腿收紧,踹出——
轰!砰!
一声响亮的撞击声,接了闷闷的哑响。
周叙砚向前的力量,叠加上景思麦那一腿后踹的力量,全部施压到了周叙砚的胸口上,他被踹飞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
景思麦云里雾里地站在原地。
涂薇坐不住了,她的老父亲被踹飞了。涂薇冲到场上,摇晃周叙砚:“周教,还好吗?”
学生们此时似乎才惊醒,从起哄到震惊,再到看两人打架看入迷,终于从惊心动魄的搏斗中脱离出来,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周叙砚冲涂薇摆手。
直到周叙砚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景思麦才缓过神来,刚刚一直绷着根弦,现在突然放松,更加强烈的的疼痛也后知后觉袭来,他感觉自己几乎被拆散了重组一遍。
景思麦心中生出了那些离他很远的一些体验,陌生又熟悉的,痛并快乐。
景思麦走近周叙砚,问:“你没事吧?”
周叙砚摇摇头,摘下护头,抓了两下头发,有些汗湿的鬓发贴在额角。
“帮我。”周叙砚背对景思麦,哑声说。
护胸的绑带在背后,像绑鞋带一样X形交叉,最后打上结。
其实已经被打得有些松了,景思麦拉下绳结,然后一点点将绳子往上松,直到可以取下护胸。
周叙砚扯下护胸丢在垫子上,然后反过来帮景思麦。
学生目睹了一场真真的拳打脚踢的肉搏之后,莫名都有点不太敢咋呼了,老老实实在两位教练的指导下,搞完了实训,并感叹过去还是花拳绣腿了。
……
下课。
高进为了潜伏行动,继续观察,迅速地换了衣服,跑到草丛里蹲起点来。
景思麦虽然偶尔稍显迟钝,但也意识到了,在那个糟糕的意外亲亲之后,周叙砚变得沉默寡言,非常明显的沉默寡言。不过,这好像是他一贯的样子,疏远而礼貌的,冷冰冰的。
独是对他的笑容消失了。
景思麦一手按在储物柜上,犹豫了一下开口:“周叙砚。”
周叙砚刚脱完道服,手里抓着T恤,闻言回头看着景思麦。
两人之前一起换衣服,虽然没有防避,但也没有故意去看对方,总的来说是背对背个换个的。
景思麦从小在运动员堆里长大,赤膊挥汗如雨的场面本是寻常,偏偏在此时,看到转过来的周叙砚,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别扭。
常年习武的人,要么像景思麦一样,习惯微微含胸的防御姿态,要么像周叙砚一样,脊柱像焊了钢条,笔直挺拔。
周叙砚往前走了两步,劲拔得有种压迫感,他垂眸看向景思麦:“怎么了?”
景思麦别过身,靠在储物柜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腰带扭成了麻花,指着自己的嘴唇说:“刚才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想起那个散打的视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呃,就是那个……”
嘴突然变笨,形容半天说不上重点,景思麦的身体下意识地晃来晃去。
周叙砚就一直盯着他,眼中情绪难以分明。景思麦磕磕巴巴,越说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关系,”周叙砚打断他,将T恤套上身,“那天我亲到你的耳朵,这次扯平了。”
热爱公平的景同学想到,周叙砚那次还给他闪送了菠菠粿、清茉莉、八宝饭,误亲这回事是平了,食物没平。
“那啥,你有空再去我妈妈家吃鱼丸啊。”景思麦抓抓后脑勺。“她新开发了芋泥味的,很好吃。”
周叙砚已经回身,留给景思麦一个背影,那背影停顿了一下。
“好啊,再说吧。”
……
细皮嫩肉的高进在草丛后不知道喂了多少只蚊子。
“高进!你在这里做什么!”殷嘉撅着屁股探视灌木丛边儿的高进。
殷嘉每天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他热爱运动,热爱道馆,会义务整理教学器材。离开道馆时,他从边角的一扇窗户望出去,发现高进在下面的草丛边儿挠来挠去。
高进被吓个半死,抚着胸口,抓住殷嘉的手把他也拉蹲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殷嘉觉得这个新同学奇奇怪怪。
高进无视殷嘉的问题,反而问他:“我问你哦,你觉得周教和景教平时关系怎么样?”
殷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不错?”他们中午一起吃饭来着,不过似乎这个小子也跟着去了,看样子是个走后门的,拉垮成这样还没被麦麦教练揍。
高进挥挥手,算了,殷嘉这个木头,问了也白问。“我还有要事在身,你没事就走吧,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呃。”殷嘉想说,这稀稀拉拉的小灌木枝,根本挡不住啊。不过他没走,他想看看高进到底要干什么。
蚊子不咬殷嘉,光咬高进,高进气死了,殷嘉帮忙给他拍蚊子。
过了一会儿,周叙砚和景思麦终于出来了。
不出高进所料,他们走向了那辆电动车。高进认识那辆电动车,是因为车头上夹了个小黄鸭,小黄鸭头上本来还有竹蜻蜓,但被高进手贱抠掉了。
景思麦把安全帽递给周叙砚,出奇的是,今天这个人倒能自己扣好了。更出奇的是,以往搂他腰搂得死紧,今天居然自己老老实实掌着后座。
景思麦扶着车头一脚蹬地,十分惊异地回头看,只看到周叙砚淡漠地移开目光。
“走吧。”周叙砚催促。
景思麦正要启动的那一下,恍然发现草丛里有个人影,于是弓着背多望了几眼。“高进好像在那边……”
他视力很好。
而且,高进的大红色的荧光跑鞋太有辨识度。
而另一个人……
高进在瞬间汗毛竖起,一颗心吊到嗓子眼,情急之中拉过殷嘉挡在自己面前。殷嘉跌坐在地上,稀疏枝芽间透出他的背影。
另一个人穿着早年大厝出的一款文化衫,纯棉白底,后肩上有个黑色的“道”字。这波学生里,估计也就殷嘉和危星遥有这件文化衫。
那个人是男生,所以是殷嘉。他今天也确实穿的文化衫。
从景思麦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高进的两只手紧紧捏住殷嘉的两边胳膊,以及,殷嘉的背影。
一股血液直冲脑门,乱七八糟很多念头穿过景思麦的大脑,最后只留下了一个。
周叙砚询问:“怎么了?”
景思麦喃喃:“高进好像才是真g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