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赫府。
赫思鹿已经换上了在家时的衣服。金色长裙拖地,镶金边,绣银色白鸟朝凤,细腰一捧,宫带垂绦,翡翠珠项链,衬得人面如玉,只是愁眉紧锁。
地牢。
云弃子坐在草堆上。赫思鹿推开牢门。
云弃子抬眼,笑道,“这衣服漂亮。”
赫思鹿朝捧着托盘的丫头微一颔首,丫鬟将一瓶红色的液体端下来,递身送到云弃子面前。赫思鹿道,“喝了。”
云弃子已经能嗅到那熟悉的味道。几天前,就是这个药让他全身无力,只能听施药者的命令。他笑道,“哦?怎么又喝一遍,难道药效到了吗。”
云弃子说对了,确实是药效到了。赫思鹿道,“喝了。”
云弃子笑道,“你能指挥我全身,可惜不能指挥我的嘴。除非你还像那天那样喂我,否则我不喝。”那一日,赫思鹿把那药水混入酒瓶中,以口相喂,若不是此,以他的嗅觉,又怎会中招?
赫思鹿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还不老实。掌嘴。”几个士卒过来轮番张嘴,将云弃子打了一个嘴角流血,面目浮肿。然后扒开嘴,将药水灌了下去。
云弃子四肢无力,连嘴角的血都不能擦拭,仍旧笑道,“让我喝药,估计我的死期,一时还到不了。”
云弃子又猜对了,他一时还死不了。
赫思鹿咬牙切齿道,“我也会时常来看你,只要我心情不好,我就来,看他们收拾你,我的心情就好了。”
***
赫思鹿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回到家里而好转,反而更糟了。到了大都她才知道,叛军攻下天云关,守将百长冰战死,这么大的事情,皇上竟不知道。大都正在一片歌舞升平,欢庆太子纳妃。
至于无极地造反,满朝皇庭,无人当成大事。
也难怪,无极地太偏远了,太穷,只有几座小城,剩下都是荒山。满朝文武皆认为,无极地无足轻重,叛军不可能成势,现在最重要是太子大婚。待大婚之后,再派天兵扫匪,也未为迟晚。
满朝文武,都是佞臣,看皇帝心思说话,为自己利益着想。为了不影响太子纳妃的喜庆气氛,军报被压了下来。百长冰本是个小人物,在朝中没有靠山,没有家族撑腰。忠臣战死,竟然无人在意。更让赫思鹿忿忿的是,父亲也不愿意为她的夫君说话。
***
赫明德的书房只有一扇窗户,挂着深浅两层幔帐帘栊,使得光线更加昏暗。柔软的大靠背椅后,悬挂着一个美妇人的画像,那时赫明德已经去世的母亲。靠背椅前,墨绿的宽大书桌上,放着一叠纸张。玻璃灯罩笼着昏暗的光晕,纸上的字朦胧不清。赫明德坐在沙发上看文书。
赫思鹿走进来。赫明德放下文书,道,“何事?”
赫思鹿跪倒在地,哭道,“父亲,长冰为国捐躯,希望父亲早日上表申报朝廷,给他应有的名誉。叛军首领我也已经抓来,应当尽快报告皇上,斩首示众,这是父亲的功劳,随后咱们挥军北上,收复天云关,光复无极地指日可待。”
赫明德皱眉叹道,“我早就说过,你嫁给百长冰不会有好结果,如今他死了,你就忘了他吧,我会另给你择一个佳配。至于这叛军首领,我自有定夺,此时还不时上报皇帝的最好时机。”
赫思鹿还要争辩,有人报,“李博大人来拜。”
西罩皇子均有一位辅导授业的老师,官封太傅,都是学问渊博地位尊贵之人。李博为二皇子繁音太傅,是翰林院的副院长。与赫思家过往甚密。
赫明德起身待客去了。
赫思鹿不明白父亲在等什么,但是她也毫无办法。她只能心情不好时去地牢打云弃子出气了,毕竟,都是因为他。
***
大都,多明宫。
世上宫殿,唯多明宫最高。多明宫第一高是海拔高。其依山而建,在山上最高处,赫然绝顶,一览众山小。第二高,多明宫本身结构高。都是十几层的建筑,可谓雄伟壮观。最高处的石岩上,有一座十八层塔,塔顶高耸,称通天塔,供奉的是西罩天眼。
多明宫四周围绕着宽阔的皇家园林,宫门口有两尊黄金异兽雕像。
西罩皇帝神通御兽,异兽雕像代表着皇帝对异兽的领导。
登上一百八十阶台阶,就到了皇帝的临朝大殿,光明殿。光明殿面南,每天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会先洒在光明殿殿头的石砌簪花异兽上。日出时间就是皇帝临朝的时间。巨大的异兽皮椅,镶七彩宝珠,那是皇帝的宝座。
不过,西罩皇帝陛下,贞德圣主韵布罗,他既不喜欢早起临朝,也不喜欢他的兽皮宝座。他喜欢的是后宫三千佳丽,日日歌舞笙箫,他也喜欢诗词文章,赛马斗鸡。他不喜欢战争也不愿意听说自己的国家有战争。他不爱杀戮。
他此生做过的最血腥的事情就是杀了南冥皇室,但是,那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如果他留下南冥皇室,中洲大帝恐怕也会水淹了他的西罩。他要的也只是安安稳稳做皇帝。当然,他也想要南冥的倾国财宝。
今日吾皇设宴,在光明殿东侧,在可以远眺碧波大海的望海台。宴会名为鲜花宴。
鲜花,在西罩是稀罕玩意。因为缺少光线,西罩的植物一般都叶色偏黄,不开花,开花的也只开芝麻大小的碎花。因此,在西罩,头上簪一朵鲜花比戴一朵黄金花还要尊贵。贞德圣主为了赏花,专门移来中洲的鲜花,人工仔细培植,娇生惯养,才能开出鲜艳的大花朵。
此时,望海台上,摆着几百盆的鲜花,朵朵绽放,朵朵娇艳。来宾虽都是显赫高门贵族,也都没见过,不由得交口赞赏。
有人问礼部部长令侯酱,“令侯署长刚从那中洲王子生日宴回来,听说这中洲处处是鲜花,可当真?”
令侯酱笑道,“中洲鲜花满地是真的,平民家里都种花。”
西罩贵族们不由惊叹,“中洲果然富足。”
贞德圣主陛下缓缓走出来,身边伴着五六个贵妃,大臣们都跪倒行礼。贞德圣主笑道,“中洲是天时,天气好,才开花,跟富足没有关系。”
大臣们齐声道,“吾皇英明。”
贞德圣主笑道,“都坐下。爱妃们也坐下。”
每人一张小几,侍女侍子们开始如流水般上菜。侍女都是仅穿抹胸,极短的短裙,赤脚,散发,露出洁白如玉的肌肤,端菜都是纤纤玉手。还有侍子,都是二十岁以下的男孩子,个个貌美如花,胜似婵娟。
君臣落座。贞德圣主举起琉璃盏,道,“御花园的百花最近开的好,朕请众卿家一同来观赏百花。”朝在身边的太子繁誉问道,“梅小姐怎么没来?”
太子起身答道,“因是御宴,尚未大婚,不敢冒然带来。”
贞德圣主道,“迂腐。”太子连声答是。
皇上另一边坐的正是二皇子繁音,淡青色锦袍,玉冠束发,额前一抹美玉,举止潇洒,仪态风流,此刻含笑不语。太子相较之下,黑了些,又矮了一头,在父皇面前颇为拘谨,显得局促了很多。贞德圣主偏爱这个模样举止都和自己酷似的二子,只是长幼有序,嫡庶有分。
贞德圣主转头对令侯酱说,“你这次去中洲,有何趣事,给朕讲讲。”
这位西罩的外交官,长得虽然粗狂,但是并不难看,并且擅长舞蹈,虽然没有什么法力,却深谙贞德圣主喜欢什么,此时起身,笑嘻嘻起身,答道,“蒙皇上圣恩,我这次去中洲参加中洲王子的生辰宴,也算是见了世面,不过在我看来,中洲不如咱们西罩。”
贞德圣主听了,自然是高兴,笑道,“中洲得天时地利之便,幅员辽阔气候宜人,怎么反倒不如我们西罩了?”
令侯酱笑道,“陛下说的即对,中洲得了天时地利。可是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他们没有人和。”
贞德圣主笑道,“这话怎么说?”
令侯酱道,“中洲大帝,性格暴虐,不恤人民,人民离心离德,怎么比吾皇万岁,亲先贤远佞,天下为公,万民一心,西罩举国称颂,千古贤君啊。”
贞德圣主哈哈大笑,道,“你这个马屁精。”
首席宰相常德君,起身道,“令侯署长说的倒是实话呢。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安乐,可谓难得之盛世,都仰仗吾皇英明。”举杯贺道,“我代天下万民,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起立一起举杯祝颂。
望海台鲜花美酒,彩裳华服,君臣尽欢,共享这盛世繁华。
欢宴间,有人报“梅小姐到了。”
原来太子听父亲说自己迂腐,自是叫人赶紧去叫他的未婚王妃了。
这位新王妃,正是无极地边城安贞梅家的三小姐,梅书意。而此时,她的身份,是大都梅家女儿,冒做三朝元老梅横山之幼女。一袭桃红,鬓簪珍珠花,莲步迎迎,一派大家风范。
贞德圣主早在选妃之时就已经见过梅书意,对她颇为满意。太子携了新妃,向父皇敬酒。这是贞德圣主陛下第一次离新太子妃这么近。
梅书意举止娴熟典雅,远观是名门闺秀,堪为未来国母,但是及到临近…
贞德圣主原配皇后已经去世多年,不立正宫,却年年充选后宫,嫔妃三千,满庭佳丽,可谓御女无数,夜夜新郎,然而,当梅书意走到近前时,朱唇轻启香风暗送,那一刻,也不知道是海风送来花香,还是美人婀娜体态,抑或是流连的缠绵秋波,还是袅娜娇音,梅书意道,“祝吾皇万寿无疆。”贞德圣主的一颗心怦然而动,手中琉璃盏应声而落,一尊玉液酒泼了满地。竟然痴痴呆呆,立在那里,半晌无法言语。
左右不知何事,侍子赶紧跪地拾杯,侍女慌忙为陛下拂拭衣衫,内官磕头请示,满朝文武宾客都停了饮酒,贞德圣主才反应过来。
梅书意从容替贞德圣主掩饰道,“呀,海里好大一条白蛟。想是惊了陛下?”
贴身内官早就看出,贞德圣主陛下是为梅妃落杯,此刻第一个笑道,“好大一条白蛟。这个时候可不是白蛟出没的季节,海里有这么大的白蛟,倒是意外。”
百官皆看向大海。大海苍茫,烟波渺渺,远处云海相连,不见彼岸。何处有什么白蛟。这个季节,正适合渡海,别说大白蛟,就是小白蛟也看不见的。
贞德圣主给梅书意一个会意的微笑。
二皇子繁音起身贺道,“五月海现白蛟,此乃祥瑞之兆。儿臣愿作诗一首,为父皇助兴。”
贞德圣主喜欢诗文,也自诩诗文甚好,笑道,“你做来,我听听好与不好。”
繁音拿眼角余波将梅书意一瞟。这女子,莫要靠近,一旦靠近,有一股摄人心魄的体香,叫人遐想联翩,兼眼角眉梢万种风情,恐怕是个男人都能以抵挡。
宣纸铺就,墨研成,繁音提笔,揣度父亲心思,落笔,笔走龙蛇。
侍官念道:
粉面生春心上逢。高台临大海,揽都城。至尊开宴巨蛟迎。东风至,吹熨海江平。 天下贺升平。入怀香满袖,幸随行。金楼一束玉梅婷。歌声媚,高会在蓬瀛。
贞德圣主听罢,笑道,“好一首古词《小重山》,写的倒也不算差。”
听贞德圣主如此说,群臣立刻跟着赞颂,有的说词句甚妙,有的说格律工整,有的说立意新颖,贞德圣主对二皇子太傅李博道,“你这徒儿于诗词上倒也长进了。”
李博起身笑道,“倒有几分陛下当年风采,只是远不及陛下罢了。”
这首古词,字里行间,唱贺太平,称赞梅妃,正写到贞德圣主心坎。贞德圣主非常欢喜,瞥眼梅妃,道,“梅小姐觉得这词如何?”
梅书意亦精通诗文,笑道,“东风至,吹熨海江平。二殿下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贞德圣主笑道,“我倒是喜欢他那一句‘金楼一束玉梅婷’。”
贞德圣主将眼光盘桓,不离梅妃身上。梅书意低头一笑,眼角余波留情万千。贞德圣主站起来,将身边一只娇艳的牡丹掐下来,走到梅妃身边,把她头上的珠花摘下来,将牡丹替她簪上,端详道,“果然一束玉梅,好看。”梅书意天生最懂风情,媚眼流波,道,“陛下,那珠花还我罢,是我从小戴着的东西呢。”贞德圣主得了提醒,笑道,“即使如此,就不还你了。”说着,别在了自己鬓上。
大庭广众之下,翁媳当众调情。众大臣只得望海的望海,看花的看花,吃饭的吃饭。繁音看向太子繁誉。繁誉早起身更衣去了。
万里大海,果然如熨,不起半点波澜。哪里又有什么巨大的白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