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尽时,露西亚才赶着乘船回家。
庄园外没有点灯,四周也静悄悄的,星星在天上散发着遥不可及的冷光,而月亮也兀自投下一大团阴影。
有时候,光落下的地方影子更深重。
于是伟大的想象力又发挥作用,把露西亚从亮晶晶的云端拉回来。
在科特利克岛上,她总是会想到那些黑暗、可怖、阴郁的文章,又因为这里没有人气,所以更容易联想到那些蕴含着崇高与诡异的小说。
她想到被活活关在地下酒窖里的仇人,锁链在他脚底下发出沉闷的哀嚎,像心跳有力地在地板下跃动着来自深渊的控诉,引众人前来挖开墙壁,看到的是被谋杀的妻子与那只本该死去的猫。
无端而又鲜活的想象力催促着她赶紧躲回被窝,难免加快步伐。这时她想: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没法成为恐怖小说家。首先,她自己都害怕这些诡异的、癫狂的、奇异的幻想,其次,她绝无可能做到和他们一样能把读者的心脏牢牢攥在手中。
在进入庄园时,她尽量去注意那些黑暗中事物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看向海边。
在月亮与星空之下,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幽蓝的光,和靛蓝澄澈的天融为一体,分不清边界,有一些颜色更深的海鸟从月亮下掠过,抛下一两句打招呼似的啼鸣,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去。
目光从天边外收回,临近岸边,微风拂过的海滩上,浪花正做着梦,在梦里,它们侵蚀着沉默的礁石,把贝类和藻类推搡着吸附在残桩上,并将海水的腥味与微风引荐到海岛的高处。
她慢悠悠的晃进庄园。平日里大家谈天的侧门大开,但院子里却空无一人,四下寂静得能听见虫子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回来得太迟之际,她听见大厅的钟声响了八下,忙顺着侧门穿过佣人大厅上去。
“我还在想你要停在外面多久。”伊格内修斯的声音回响在空洞的房子中,他的面前摆放着一盏烛台,火光照得他的眼睛晦暗不明。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正用一种打趣的目光看她。
“我去买必要的东西。”露西亚的嘴角放下来。
伊格内修斯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应该到这里来说话。”
露西亚内心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她不喜欢自己高高兴兴回家,却要用争吵结束这天。
她毫不优雅地坐下,一条腿在裙摆下翘起,往靠背一躺,也不问新面孔是什么人,深吸一口气,看着烛光说:“我去买必要的东西,就是这样。”
“我没满足你的需求吗?”
露西亚感到莫名其妙,困惑地看向他说:“什么?我休息日去买衣服首饰,那是你能满足的需求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和我一起去?”他的怒火在眼睛里熊熊燃烧,似乎在极力克制不冲她大吼,但又不像之前那样,完全压低成温柔的语调。
露西亚的眼睛不安分地向其他地方瞟,囫囵地说:“我又不要你陪。”
伊格内修斯一时哑然,就好像她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他不再揪着这点不放,转而说,“除此之外你还做了什么?”
“我是个成年女性,我可以自己行动。反而是你,出门才要大人跟着。”她为自己又说出了一番精彩言论而骄傲。那个中年男人也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他的肩膀颤抖,火光也跟着颤抖。露西亚偷偷打量他,他是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留着山羊胡子,不清楚什么颜色的头发蜷曲在肩膀上,像山羊尾巴。
伊格内修斯瞪了对方一眼,“你不是要去喂鱼吗?怎么还不走?”
“好好好,有了新老师就嫌弃我了,我走我走。”说着,对方便退了场。就好像舞台剧上的演员退至幕后,或者一条光溜的鱼顺着自身分泌的粘液溜进海里。
“我也要去休息了,还有什么罪没问完吗?”露西亚干巴巴地说。
“首先,我不是小孩子,不像你一样喜欢追忆童年有人陪伴的日子。其次,你不能私自出门。”
“我有人身自由。”
“进入这个岛之后就没有了。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和无耻的窃贼一副德行。”
“首先,我没有拿走属于岛上的任何一件东西,你不能把我和窃贼混为一谈,其次,人身自由是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
“你在跟我谈权利吗?是谁把我丢下逃跑的?是谁不履行自己的教学义务?是谁一整天都在外面瞎逛到这个时候才回家?”
一连串的反问让露西亚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是谁都要围着你团团转的。今天是周日,按理来说也是出门采风的日子,根本不存在耽误课程这么一回事。我办完事又回来了,更没有逃跑到意思。谁要跑什么都不带还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啊?你这兴师问罪的态度真让人讨厌。”
她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说,抿着嘴拒绝暴露一切真实想法,只有在他那双紫宝石般的眼睛里,才能看出难得的犹疑,并由此推测出他的内心充满着怨怼、恐惧、愤怒,似乎她再不回家,就要变成仇恨了。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通过一个人的眼睛了解到他心里的情绪。
“叛徒!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叛徒,我绝对不会用你这种人的!”最后,他骂道。
“我背叛谁了?”露西亚尖声问,“我又没有一走了之,你有分离焦虑吗?你想不想要我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谁在乎?”
“你是不关心不在乎,我算是看出来了,其实你根本不关心任何人!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他还是没有控制住,愤怒的音浪回响在空荡荡的客厅。
“如果我没有责任我就不会上那条船,我也不会还想要再回来,你想看见的人们对你的责任心,不过是一直把目光集中在你身上而已。”
“你没有感情的吗?”
“没有感情的是你!”
“你所说的和所做的根本不是一个样,撒谎成性的家伙。我当时怎么会,我怎么会相信你!你这行为举止和他人完全不一样的败类!我再也不要看见你,再也不要听你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话了。”
“那我明天马上滚蛋,辞呈我就不写了,你记得说是你觉得我不够格所以辞退我的。”
她满不在乎地站起身,于此同时他也站起身,怒喊道:“戴维德!”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走上前,伸出有力的双手,像要抓住一只飞鸟那样擒住她的双肩:“我明天必须看见你。”
她立即眉飞色舞地挑衅道:“是吗?那你把我房间的木板拆了,这样我就能在你不想看见的时候滚回我自己的小房间待着,免得你一会一个命令,船可不会回头!”
“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我一定会打断你的腿,一定会的。”他怒气冲冲,不肯放开她的肩膀,又不愿再进一步将她拥入怀里,只是僵硬着,像不知轻重的孩子死命抓着麻雀,“你根本不清楚别人会多担心!”
“所以呢,你想要我对此感到愧疚吗?”
“你!”伊格内修斯难以置信。
“放开我。”露西亚冷然道。
如她所愿,他的手无力垂下,露西亚愤懑地瞪了他一眼,噔噔噔地上了二楼,飞速逃离他的视线。
现在是她一个人了。她把喧闹关在门外,还没喘口气,在壁炉前踱步消解自己的愤怒。
然而她不合时宜地觉得,伊格内修斯生起气来也很可爱,像只气鼓鼓的河豚,憋着一肚子气和说不出的话,尽管狂躁不安,本就凌乱的头发更是在头顶炸开来,可他还是无法像粗俗的人那样,骂出有失于自己身份的词汇,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和平日里的讨论课相比,只是失去了几分理性,没法继续用发热的头脑想些更符合逻辑的话。
可她不明白究竟又什么是无法说出口的,他们是朋友,朋友会争吵,争吵完了,情绪就不在了,如果不发泄完,那下一次也一定会就此事继续争吵。她实在读不懂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不知道他在藏着什么,不过,既然他想藏,就不是她能偷偷窥探的事了。但话又说回来,伊格内修斯只是个傲慢自负的贵族家的小孩,向她颐指气使地说话,是因为她僭越了:不仅扬言要做他的朋友,出门还不向他报备,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态度更是散漫。所以,他才会觉得她和哄着他的“常人”不一样。
想到这,露西亚意识到自己需要换身衣服再好好泡个澡,于是连看也没来得及看新买的一大堆东西,就又忙碌起来,直到换上新的睡袍回到房间里,随意坐在壁炉前整理。
看到那条被包得整整齐齐,安静躺在深紫色礼盒里的领巾,露西亚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她从首饰盒里找了半天,找出一支忘忧花领针别在上面。
这下是一个完美的礼物了。她把盒子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然后报复似的在教学手帐里写下对伊格内修斯性格的控诉。也许这有失偏颇,可她也因为老师的偏颇被打过手掌呢。
用利刃般锋利的笔触做完这些后,她感觉自己好多了,合上笔记本,盯着自外面封死的窗户,什么也无法继续做的疲惫感一拥而上。
她有些后悔今天没有住在外面,或者买完东西直接溜走,再也不回庄园。这样就不用面对愤怒的伊格内修斯,也不用接受伊格内修斯说到底还是和她有着一层难以跨越的隔阂的现实。他所表现出的亲和只不过是因为岛上能和他说上话的人很少,而她刚好能接上几句而已。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只不过她急于获得他的信任,忘记思忖这其中更深的危险。
脑海里充斥着伊格内修斯的怒颜,露西亚的冷静跑得一干二净,一直藏在意识深处的礁石在浪潮退散之际浮现。她知道她一直在欺骗自我,她只接纳阳光与美梦,对蛛网与灰尘置之不理,只想要孩子的笑却无法忍受死亡之怖,她假装自己充满智慧与和谐,假装自己是真理的探索者,实际对现实生活不屑一顾。她的确是个骗子,和古往今来的一切艺术家、诗人一样。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来都没有向他许诺过什么。
想到这里,露西亚干脆躺回床上,在冥思中进入梦乡。
现在,一切光亮都消失了,蜡烛的最后一段芯因承受不了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的黑暗而破碎,蜡液顺着烛台滴到地板上,慢慢汇聚成一个白色的幽灵,睁着空洞的双眼盯着眼前沉睡的人。她和她共用一个面孔,就连气质也不尽相同。她们是彼此的镜子,是一对诡谲的反义词,是真实与谎言的对照,是完整与破碎的两面,就像罗维娜·特里梵伊之于丽姬娅,威廉·威尔逊之于威尔逊。
她掀开被子的一角,使自己躺在她的旁边。她的眼珠已经被挖走,因此没法闭上,她的嘴唇里沁出血珠,身体的各个关节处不知道是被红线捆绑,还是同样正在渗血,鲜红滚烫的鲜血灼烧被褥,勾勒出她侧躺下的身形,顺着床单滴落。在星星和月亮全被关在门外的夜晚,一切却如此明亮清晰,仿佛藻荇回荡在湛蓝的海水中。
威廉·威尔逊睁开双眼,触及到空洞的眼窝,那双被鲜血染红的双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摸索到她的眼睛,用力往下按压。月光染上血色,照亮一条看不见的裂缝。
露西亚睁开双眼,她听见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骚动声,仿佛海潮奔涌而至,万顷波涛掩盖庄园。
在梦与梦的间隙里,厄舍府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