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意志多么坚定的人、才能忍受这个没有任何颜色的地方,如苦行僧一样,陪伴着一只喜怒无常的巨龙。露西亚没有理会仆人们投来的好奇目光,逃跑般一口气冲出庄园,站在悬崖上大口喘息。
她讨厌封闭和昏暗的房间,尽管没有,她依旧会总是想到地下室的潮味、衣物的霉味、水滴落下的声音。这些声音仿佛是幻听,又仿佛是真实的,这让她感到恼火。这里处处都彰显着颓废的生机,就好像一个靠药物活着的人,明明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还渴求着生命。这比六芒星神殿一片虚无的白更可怖,而日子也比时钟神殿空旷的时水更悠长。
为了消解刚才的怒气,她被海风吹着信步踱到庄园侧面,看见一片森林,它像是原本就有的,在这阴晴不定的天底下,显现出一股幽深的诡异感。于是她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就快步逃离,决定先去找雪莱夫人,或许她和仆人们有什么融入这里的方法,如果没有用,她就保持之前的选择,趁早离开这片岛屿。
与她的躁动相反,大海犹如正在远方奏响优美的曲子,与鸟鸣一同呈现出自然的和谐韵律,白色的云霭与白色的沙滩在远方融为一体,油汪汪的海面上没有一艘海船,或一座看得到的岛屿,显得空旷又孤寂,但没有人知道,这座岛屿上还有紫茉莉的花苞和百里香的芬芳。
这些香气来自庄园里爬满青藤的花园,由于无人打理的缘故,已经变成了荒芜的国度。露西亚感到可惜,她家也有一片花园,她的母亲在里面种满了紫藤萝、攀沿蔷薇、风信子和风铃花,她小时候喜欢把飞舞的蝴蝶引到家里去,觉得它们和精灵一样会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时她突然想,果然还是要有这些更实际的、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才不至于让人混淆政治与文学的边界。文字在他的阶级太司空见惯了,于是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应当对其产生的尊重感。一个人要是根本不尊重文字,就没法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周围的一切。
不过,她又想到,一开始她就不是来教授文学的,也许不用这样费尽心思让人接受自己的观点——管他呢,既然她还活着,那就要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心,木偶魔女说不定已经死了,她说她是来教他理解周围的一切的,她就是来教他这些的,这是她必须秉持的使命感。
可惜的是,今天没有阳光,无论是昏暗的树林,还是掩映在常青藤下的花骨朵,都没有让她沉甸甸的心变轻松。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摸着里面一本记录生活的小笔记本,沿花园一路走到佣人大厅。雪莱夫人在煮茶和准备茶点,红茶的香味在厨房四溢,饼干的浓香也叫人食欲大增——如果这些东西能够进露西亚肚子里,露西亚会再考虑一下发掘这座岛上的美好。
她想了半天如何委婉地提出,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对雪莱夫人说:“我大概不能留在这里了,船每天什么时候来?”
雪莱夫人看都没看她,而是说:“你不能走。”
“为什么?”露西亚疑惑道。怎么连她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雪莱夫人说:“你要是去其他地方面试过就知道,工作和你是相互选择的,但在为贵族做事的时候,你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明白了,但是说:“可你们刚才也瞧见我冲他发了多大的脾气。”
“是呀。少爷挺喜欢你的。”雪莱夫人的眉毛轻挑,“他邀请你和他一起喝下午茶。”
露西亚故意调侃,“我不信,除非你给我吃一块。”
雪莱夫人果真拿了一块饼干,不由分说塞进露西亚嘴里。她只能大口嚼着饼干,边喊好香好香。
这下,雪莱夫人着急了:“你别一点礼仪都不懂。”
露西亚大呼为了一块饼干上当,“这是要考验我的餐桌礼仪吗?”
“这不是餐桌礼仪。”雪莱夫人纠正道,“这是基本礼仪。”
“我从来不喝下午茶。”露西亚承认道,“早餐午餐晚餐,有时也可以一天两餐或者一天一餐。”取决于她那日心情怎么样。心情不好她会保证一日三餐,心情极佳的情况下,即使一天一餐她也知足。
“你当然不喝下午茶,但是少爷要喝,走吧。”她端着茶示意她跟上。
露西亚只能磨磨唧唧地跟在她后面,硬着头皮去找已经发生过矛盾的伊格内修斯。不过她想,既然雪莱夫人都说她得留下,那说明还没让矫情的讨厌鬼全然厌恶。
使命感使命感,她不停提醒自己要有使命感。这简直是对她的考验。奥列弗教授说过,在写作中,使命感是不可丧失的,无论是冷静思考还是文学经验,都替代不了使命感。在教书这块,露西亚无论是冷静思考的能力还是教学经验都没有,只能不断诉诸于文学的使命感。她也理直气壮地为自己找开脱:她又不是文学大家或者大教育家。
她们到图书室时,伊格内修斯正在翻看她留下的书,已经看了一大半,还在不停地翻阅。他看书极快,听见声音头也不抬,直接说:“这本书的观点太过陈旧了。”
“是,我也这么觉得,大家都这么觉得。”露西亚躲在雪莱夫人背后用大家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文学已经以不可计量之速度向各处散播枝叶,而它还在坚持本质主义。”
他把书随意往桌上一丢,示意她落座,她于是拘谨地坐下,手抓着自己的裙摆没有说话。
他的态度完全逆转,“我不想讨论主义,比起你一个人讲些大道理,我更喜欢和你交流对话,希望你不要生气。”
雪莱夫人离开了,露西亚一直目送她离开直到关上那扇厚重的门才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烛火上。
这时,她更能察觉自己身边的危险,突然发觉伊格内修斯就像正在通过对话剖析她的一切。不过,她也没什么好对他隐瞒的。“我赞成。毕竟文字最初功能就是传达记录各自的思想。但是……”
伊格内修斯已经拿起茶杯,打断她:“你要加糖的话,直接拿方糖就行。”
露西亚的目光难免被他吸引到叠成塔状的方糖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这时伊格内修斯又说:“你对本质主义的看法呢?”
“太僵了。”露西亚脱口而出,“它把固定的特性和本质作为永恒普遍的元素,归于特定的文学艺术形象,于是忽略了人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事物也是在不断发展的。以此作为评价文字好坏的依据,难免束缚文学理论研究的自我反思能力和创新能力,更何况是文学创作。事实上,不止我这么想,即使是大学里的教授也是这么觉得。”她听过太多奥列弗教授对这本书的批评,说到这里立即对答如流。
“那你为什么要上大学还要学习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她恨不得把礼仪理性全部抛去,冲他翻个白眼,大学制度都是他们这种人建立的,还要反过来问别人为什么辛辛苦苦考大学,“因为可以让眼界更为开阔,接触到我原本无法接触到的东西,接触到在这个时代前端做文学理论研究的人。”
“但是?”
露西亚的思路再次被打断,看着他疑惑道:“什么但是?”
伊格内修斯看起来非常不耐烦,但又面带笑容重复道:“你刚刚说文字是为了传达各自的思想,但是什么?”
露西亚明白了,他完全是在恶作剧,不停打断她的思路好叫她无话可说。
“但是你连政客和作家、知识与实践、创作与恶作剧都分不清。”她轻蔑地说。
“愿闻其详。”
“作家永远都是孩子,而政客只是一群无聊的大人,脑子里根本没有紫红色的雾霭,也没有闪电般从意识深处迸发的画面。”露西亚突然觉得此时的比喻依旧词不达意,看着伊格内修斯冷淡的双眼,急切地想要寻找一种与他产生共鸣的方式。“谈论文字,所寻求的并不是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或者处世真理,而是去给出和实践一种摆脱一切去追寻最高等级的爱与自由的方式。即使撇开那些被评论家们引为噱头的东西不说,他也保持着自己作为作家的使命。”
伊格内修斯不为所动,依旧以怀疑论者的态度怀疑她所说的一切,“爱?和自由?你又怎么定义这两种东西?每天都有人相爱,也有人把爱人抛弃,借着爱的名义合理化自己的冲动,你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丑恶病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追求这两种东西也是在追求美。人应该永远追求美,为爱情献上心头血的夜莺是美的,将自身献给众生的王子肖像是美的,追求不朽诗篇的作家是美的。”
“多么唯美主义的宣言。”伊格内修斯的语气近乎打趣。
露西亚毫不在意地说:“当然。如果我确实爱着一个人,那么我也爱着其他人,爱着世界,爱生活。至于你,我想你体会不到。”
“从见面开始,你就在否认我对情感的感受能力。”伊格内修斯完全不生气,她也知道他受的指摘比她所批评得更多,也意识到,自己终究没能逃过流言蜚语带来的偏见。
“那是因为你所表现出的是这样。”露西亚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番话,他们不过才相处两天,又什么可以观察到的呢,可是,为了体现自己的确正在尽力了解他,她只能把误解的罪责推过去,“尽管我想要和你说明,但你始终油盐不进。”
“是吗?但你不觉得谈论这些很无聊?一直以来都有人给出答案,可从没有人真正解决。你似乎忽略了,文章都是作者安排好的,永远都能找到出路。”
她感到自己有点招架不住,总觉得他们在说的根本不是同一种事物,但她很难使他的思想与自己同调,她产生了一种想把自己头发揉得一团糟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你当然可以不认同我的想法,就像我也看不到你眼中的世界的模样。”她尝试冷静下来,“”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爱与悲、理性与渴望,故事没有固定的模式,作家也总是遭致批判,但我能够选择,选择我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这时,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来此,不是为了魔女的意志,而是以神殿之名重申秩序与光明,“我来此,是为了告诉你,人生有很多选择,学习文学不是为了让自己更聪明,而是为了选择让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不错的宣言。”他依旧挂着冷淡的笑容,“但谁也不知道你说这番话是发自内心,还是他人借你的口行骗。”
“真心是给自己看的,我拒绝为此证明什么。如果你想我走的话,那现在就赶我走然后……”
“为什么不继续说了?”
她站起来,做好了不顾一切,一定要说出这番话并全身而退的觉悟,“然后叫坎贝尔公爵再给你物色一个新的宠物,一个完全屈服于你诡辩,认同你思想,无论你做什么都给予你支持的美丽善良和蔼可亲的年轻老师。”
她一溜烟逃走,就连沉重的门扉也没能留住她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