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英紧随着姬暮野走出去,夕阳将整个城墙镀上一层赤红,连带着姬暮野身上的甲胄也跟着泛出血色,像锈了的铁,陆寻英下意识跨上战马要追他而去,被他伸手止住。
“我说了,待着。”
“你知道我不是不能打仗。”陆寻英轻叹,但顺着他的手停下了,姬暮野侧头看他,很认真地开口,“我知道,只是不愿意你赴险。”他这种专注的神色又挑起陆寻英的坏心,就凑近他。
“心疼啦?”
姬暮野不答,“既然是跟我闹别扭的将死之人,你知道这个做什么。”陆寻英被狠狠噎了一下,再要说什么,姬暮野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句话。
“你上城楼去,跟策哥守好。城楼上有弩,想用可以用。”
这是在告诉他不一定非得上战场,又满足他做贡献的小小愿望——独属于姬暮野又别扭又心细如发的关切。
他转身急匆匆上得城楼,姬策早就穿了全套甲胄在那里训斥士兵,陆寻英伸手扶住他左胳膊,“还撑得住?”
姬策冷声,“死不了。”
陆寻英没放开他的胳膊,声音很轻,确保只有在他们之间能听见,不会动摇士兵的决心,“撑不了就回去,我替你守着这里。”
姬策瞧着他,坚决但并不狠厉地把他的手给甩开了。
陆寻英拾起立在墙边的弩机,从望山之处向下看去,看这道在附佘、北地和中原三国的交界线上矗立了数百年的雄关巨城。
数百年内她从未被攻陷,她今日也不会被攻陷。
在他们脚下,落日将小鹰山下的秋林河尾染成熔铁的赤红色,河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冰层在万千马蹄下迸裂的脆响如同天穹本身碎裂的声音。陆寻芳穿的大红战袍在战局中成了最为显明的颜色。
一团火,一阵流星,一道不祥的血光。她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在她的战马前倒下,几乎不消刻意寻找她在哪里,只需要听着惨叫声,看着附佘战马、精骑奔逃的方向,这就足够了。
她势不可挡地向着姬暮野所在的本阵冲去,丝毫无被围困之后的颓势,左手控缰的姿势堪称优雅。
在她的另一面,姬暮野右手操持长刀,一刀劈断三面牛皮盾牌,碎裂声令人魂惊胆颤,一时间连接战的淳于岚皓身边训练有素的精骑都被撞散,淳于岚皓的马本来就没有精骑快,只能是堪堪赶上,这下更是指挥举动不灵。
透过弩机上的望山孔,陆寻英注视着河床战局,眼珠淡漠。姬策拄着自己的马槊将一块松动的墙砖推进垛口,青石摩擦声极其刺耳,如同钢刀刮骨。
陆寻英忽然转向他,“你看。”他抬手指着秋林河对岸,“尼楚赫所部本来应该用箭护住淳于岚皓的左翼……任何一位女亲王都会这样做。”
“可淳于岚皓不是她们的同袍。”姬策感叹道。
“怎么说?”陆寻英放下弩机——他找不着目标,陆寻芳将敌阵搅得一团乱,到处是她的影子和战马逃窜的惊呼,他只得放下提着弩机的手,倚在城墙上。
“此人——据传方外人士,身边带的守江金鹰,是附佘男奴出身,武艺出色,为人又聪敏,这才被贺兰明珠收在帐下。”
“附佘往前没有这样的规矩。”陆寻英看着城外轻声说。陆寻芳手中的枪舞了一个完美的半圆,和淳于岚皓短兵相接时,钢尖几乎擦过他的护心镜,发出的刺耳锐响,城墙上自然听不到,可陆寻英能想象出那种声音来,想象精铁上犁出的火星子。
这个曾为奴隶的男人果断弃了战马,在冰面上倒滑数尺,一手抽刀架住陆寻芳,另一手掏出牛皮腰带上的飞刀,逼退姬暮野。同时与这两人接战一时也不落下风。那只守江金鹰俯身冲下来,翼展极宽,如同在战场上投下一片乌云。
陆寻英又端起了弩机,咔哒一声,把弓弦上紧,“策哥,你接着说。”
姬策伸手扶着城墙借力,“使得一手好刀法。多少骑兵将领想要的位置,最后到了个男奴手里。”他扬唇颇为不屑地笑笑,“附佘人么,看血统男女只如中原门户之见……你也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
“知道的话,就不该拔他作将军,何苦来现在各自为战,弄出这么个局面。”
“说的就是。”姬策叹道,“贺兰明珠也是压不住她手底下这些人了。她年岁大了,在边境又能战几日,她和江玉柔一死,附佘五部就会大乱……重新回到先前那一盘散沙的模样。”
“哦?”陆寻英的目光仍在望山之后,紧紧追随着阵中纠缠的几人,显示出一种冰冷锐利的专注,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只为了分散此刻可怕而刺人的注意力,“贺兰明珠之后,堪统御五部者,平野哥觉得贺兰琼林如何?”
“马马虎虎……”姬策不屑一顾,“锋芒太过,比尼楚赫强些,她是个纳穆部出身,惯会的是穷兵黩武,只能说两害相衡取其轻。”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你操心她们做什么?”
“我见过贺兰琼林了。”陆寻英回答,“她知道尼楚赫、淳于岚皓打不下天涯关,也知道纳穆部在秋林河蠢蠢欲动,她不想当那只螳螂捕蝉的蝉,我们彼此约定,十五日之内不会攻打余林城,所以我和越川才抽得出身到你这里来。”
姬策鼻端一声轻嗤,“怨不得,原来是跟她做了交易,真真是与虎谋皮。”
“附佘也不是铁板一块。如今京都、附佘两地,我们是腹背受敌,若是能缓一边,别说是谋虎皮,就算是倒捋虎须也要试试。”
姬策的目光逐渐发凉,衬着他苍白的下颌和脖颈,如同刀缘般锋利。
“也许你忘了北地丢掉信玉城的事情,我们姓姬的可还没忘了那份血仇。”
陆寻英的手在弩机上扣紧,他抿唇,“我知道。”他说,“可一旦逼急了附佘,她们就真的会变成一块铁板,到时候,萧祁瑾削藩镇、压制姬陆二姓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我会因此恨你,越川也会。如果你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
陆寻英平静地转头看着姬暮野,表情无波,“那就随你的,也随他的,平野哥。你们不久在京中,不知道京都是怎么样的风云翻涌,错一步就是冰潭深渊。也不知道我们世代戍守边关,可皇帝却恨我们入骨,大恩如大仇。可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失去了暮云哥,绝不能再失去你们,我不会容许北地腹背都露给敌人。”
“然后呢?拉拢了贺兰琼林,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北地的身后没有敌人,身前……也永远没有。”
陆寻英说完了这句话,又专心致志地转头去盯着弩机上的望山瞄准,即便是淳于岚皓这样的用刀高手,也没法同时对敌陆寻芳和姬暮野两人,他的士兵开始溃退,和他本人一起。
箭楼上的对话仍在继续,仿佛下方的生死搏杀不过是皮影戏的伴奏,姬策轻巧地避过了这个让两人不快的话题。
“原本这种在她们看猪狗一样的人,若没有江玉柔的话,这辈子也不能在附佘为将。”
姬策的话说了一半被陆寻英打断,他端着的弩机望山紧追淳于岚皓和那只金鹰的身形,声音如同手一样稳定,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笑,“可是现在,江玉柔要死了。”
暮色将他半边脸染成暗金。
他话音刚落,弩机的弓弦急颤,两声锐利的轻响,与此同时他偏偏头,让短小的弩箭擦着他那张俊美的脸脱弦飞出,唇边留笑的样子,让姬策一时都看得呆住,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原谅了姬暮野。
两只弩箭一前一后,一支恰钉进了淳于岚皓肩头,另一支擦着穿山凤的尾翼飞过。本来是要中的,但那只巨鸟从风里嗅到不详的气味,就及时地展翅向上,躲开了这致命的一箭。
尼楚赫终于坐不住了,那些镶银角弓低垂,箭囊一直饱满的女骑手此刻才终于渡河,但是已经晚了。
没有什么能够耽搁陆寻芳势不可挡地冲回本阵,暮色此刻已经完全消隐,她斗篷上的鲜血红色逐渐变成暗红,那种颜色随天边夕阳一同沉落,马蹄下踩着冰晶,姬暮野用独特的嗓音呼和着,让骑兵队围拢过去,步兵弓手将阵脚压住。
那种致命的呼喊就是从此时,自战场一角忽然爆发开来的。分不清是哪一方先开始喊。
现在想来,多半不是附佘的轻骑兵,而是陆寻芳手下的附佘骑营,渐起的山呼海啸般的呼号中陆寻英终于勉强听清了那个词。
“桑顿库兰!”“桑顿库兰!”
可是远离北地已久,他不知道那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转头看向姬策。姬策唇角漫上一丝笑意,
“桑顿库兰,意思是‘食马的红鹰’。”
陆寻芳就这么堂堂皇皇一路杀回天涯关,势不可挡,即便如此,她和姬暮野踏上城楼时两人也是浑身浴血,姬暮野将手边长刀交给离奴捧下去,秦川、姬珑上来给他卸甲,陆寻芳却好半天没让人碰她的甲胄。
“姐?”陆寻英有些担忧地往上凑,陆寻芳好半天没搭话,脸色却越来越白。陆寻英心里一沉,喊了出来,
“医官!”
“闭嘴,别吵。”陆寻芳很是头疼地瞪了他一眼,陆寻英扶着她坐下,这时候才看见她一直捂着左边肩膀不给旁人碰,将她的手拉开了,手心里全是血,血色发青。
关心则乱,一向指挥若定的陆寻英难得显出无措之状,倒是姬策一眼看明白了,“前些天配的解毒剂拿过来缓缓!”
医官、副将们乱着穿梭的时候,陆寻英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提了一句,“跟我身上的那个药怕是一个东西,我们自己配的解毒药能顶一阵。”
陆寻英嗯了一声,“等京城的信回来再说。”
“京城的信?”闭目养神的陆寻芳忽然听见了这个,她睁开眼睛,目光锐利,“什么药?又是什么信要往京城寄?”
医官研好了草药,青黑色泛着一股苦味,用烈酒兑的,她单手接过来喝了,味道想来不美,惹的这位北地王世女皱了皱眉头。
陆寻英和姬策面面相觑,陆寻芳眯起眼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