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里斯穿着白大褂,领口平整地贴着颈项。冷白色的灯光经过衣服面料的反射,多了几分柔和,照在雄虫脸上,更显得他眉宇清朗。
“阁下。”塔西尔往前走了几步,军靴皮制的鞋底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响声,伴随着雌虫的靠近,声音愈发明晰。
“托您的福,集训都没虫去了。”他在离珀里斯两步近的地方停下,斜斜依靠着门扉,一双红瞳随着少将低头的动作微微垂落,目光轻轻巧巧落在雄虫身上,语调平平,却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您总是很受欢迎,不是吗?”塔西尔想起之前,无论是飞行器上,还是军部医务室,珀里斯总是很快就成为军雌们竞相追逐的焦点。
鼻尖传来香水的味道,他循着气味转头,就看到办公桌上堆得老高的礼物盒还有鲜花,显然是刚才那些殷勤的军雌送的。离这最近的花店也有十几公里,而鲜花上却带着露水,被好好的裹在花艺包装纸里头。有的礼物盒上还裹了丝质的缎带。
这些军雌到底哪来的时间准备这些……
香水喷的太多了,调性也不一样,花香调果香调木质调美食调乱哄哄地挤作一团,在空气里争斗不休,呛得虫难受。塔西尔皱了皱眉,收回了视线。
“塔西尔,你生气了吗?”珀里斯轻声开口。
塔西尔的情绪总是写在眼睛里,虽然藏得很深,但自己向来对情绪敏感,察觉细微的变化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少将愉悦的时候,眸子是亮的,像精心打磨的红宝石;难过的时候,眸子是暗的,像是拉上窗帘的房间,外头的光线被厚厚的遮光布料尽数遮挡;生气的时候,猩红的眸子仿佛旷野里燃起的篝火,炽烈的热焰腾腾地炙烤着浓黑的天幕。
“生气了吗?”见塔西尔不回话,珀里斯又问了一遍。
确实,自己好像总是给对方带来麻烦。强行和少将住到一个宿舍也好,每天麻烦对方推轮椅也好,抑或是像今天这样,给军部的正常运作带来麻烦。
那,生气了,该怎么哄呢?
如果是孤儿院的孩子跟自己置气,只要给两颗糖就能破涕为笑。思及此,珀里斯不禁有些苦恼,看着面前虫高马大的少将,心道塔西尔早就不是虫崽了,哪是给糖就能奏效的。
塔西尔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不生气?那他刚才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抓虫所为何事?可是说生气?又好像不完全是。
何况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自己说生气,雄虫下一句话一定是对不起。
那多没意思。
“没有。”
“非常抱歉。”
各自揣摩着对方心思的二虫同时开口,相向而行的声波面对面碰到了一起,怀着别扭的心情,悄悄地破碎开来。
“我没有怪您。”塔西尔偏过头,不去看雄虫的脸,眼睑合了半扇,看不清其中神情,“总归……不是您的错。”
“嗯。”珀里斯应声,变戏法似的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吃不吃巧克力?”
包装袋上萦绕着玫瑰调的香水味,刺鼻的香精气息直往鼻子里钻,一看就是刚才军雌送的,少将只瞧了一眼就把头转过去,“不吃。”
珀里斯悻悻地收回手。
几秒钟后,塔西尔甫又开口,“您喜欢吃巧克力吗?”
“还行,只是现在有点饿。”军雌一窝蜂地涌过来,从中午到现在他都在给虫看病,忙的跟陀螺一样,实在抽不出身去吃午饭。
“您没吃午饭?”
“嗯,还没来得及。”
珀里斯把巧克力拿在手里,看了半晌还是没拆包装袋。他的口味突然变得奇怪的挑剔,肚子里虽然饿但是面对糖却没什么食欲。塔西尔走到他身后,双手自然地搭上扶手。
“我陪您去食堂。”
珀里斯有些惊讶,“你也没吃午饭吗?”
“有一份紧急的文件,耽搁了。”
“哦。”他点点头,后背靠在椅背上,塔西尔推得很稳,但不慢,匀速行驶带来的淡淡推背感让虫很舒适。一会儿,他想起什么,有些好奇地开口:
“那你不用带训吗?”
明明刚才浑身低气压地冲过来,把那些军雌都叫了回去,现在长官却不回去,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不回去带训会扣考勤吗?算不算无故缺勤?”
“我让芬利负责了。”塔西尔低低地回复道,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鼻尖。他和那些军雌又不一样,那些虫纯属是因为美色而误了训练,自己是,是因为担心阁下没吃饭,身体吃不消才……
这怎么算无故呢。
“这样啊——”珀里斯仰头,看向少将,面上带笑,宛如雪覆枝头露出的点点红梅。目光在空中交汇,少将的眸子微微一颤。
“是的。”塔西尔轻声道,“就是这样,阁下。”
他们到食堂的时候已经过了高峰期,窗口的队伍不长,排一会儿就到了。
珀里斯拿着餐盘,看向橱窗后各式的菜品。
嗯,怎么说呢,军部的食堂很有返璞归真的风味。每道菜式几乎都还原了最本来最真实的样子。
比如那个看起来像鸡的动物。就是完完整整一只鸡放在盘子上,整只整只卖的,没有经过刀工处理,甚至连基本的剥皮脱毛都没有做,似乎整个做饭流程只包括三步,首先打开烤箱,接着把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捆好了塞进去,最后按下开关开烤就行。
又比如旁边的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四脚兽,土黄色的毛皮,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毛发,比珀里斯的头发还要长,也不剃掉,就这么连带着胡乱一顿烘烤出锅。
再比如离珀里斯最近的放成一排的鱼,模样很像食人鱼的进化版,长而尖利的牙齿相互咬合,估摸着能有三四厘米。
关键是鱼身还裹着坚硬的鳞甲,让虫想到恐龙背脊上长着尖刺的厚壳。当打饭虫把鱼放到盘子里时会发出咣当一声巨响,感觉硬度跟钢铁制品有的一拼。
珀里斯默默咽了口口水,心想一口下去估计牙能崩掉两颗。犹豫半天,他还是要了最开始看到的那只鸡。
这样看来,塔西尔之前天天喝营养液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塔西尔把珀里斯推到靠窗的桌子处。玻璃是落地形式,采用了特制的材料,下午强烈的阳光透过玻璃的筛层,刺眼的部分被滤过了,只余下明亮和温和,洒在身上有种烤棉花糖的温暖感。
珀里斯左手拿叉固定住鸡的一条腿,右手拿刀使劲割肉,哼哧哼哧切了老半天,才堪堪割破一层皮。
好家伙,这鸡什么品种啊,皮厚成这样。
正暗自腹诽,对面传来一声轻笑,珀里斯抬头,只见少将朝自己伸手,接过了刀叉。
“我来吧,阁下。”
不愧是军部最年轻的少将,用刀手法一流。珀里斯手肘撑着桌子,下巴搭在手心,欣赏着少将切肉的优雅姿态。
这餐刀拿在自己手里和拿在塔西尔手里感觉就是不一样。刀在自己手里就仿佛是手术治病的柳叶刀,而到了少将手里就成了最锋利的军用匕首。
塔西尔握着刀柄,刀尖朝下刺进去,鸡皮鸡肉没有阻力一般层层破开,被少将分割成小块。动作流畅自然,看起来毫不费力。握刀的手指节分明,手背上青筋突起,很有凌厉的美感。
“塔西尔,那是训练场吗?”
珀里斯看向窗外,外头是一片很大的方形绿皮地,有一群军雌排成方阵,在大太阳底下跑步,方阵旁有只虫跟跑,不时按节奏吹出哨音,大约是某个长官吧,“好像有教官在训练。”
不知为何,塔西尔有些想笑。他忍住了,将切好的鸡肉推给雄虫。
“是的。”少将点点头,“是露天训练地。”
那个被认成教官的虫是他的副官芬利,而排在方阵里苦哈哈跑步的虫就是所有今天逃训去看病的军雌。
话头在舌尖一转,塔西尔还是没有开口解释。
“你们训练这么辛苦吗?”珀里斯叉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今天来医务室的军雌都是断胳膊断腿的,还有个糊了一脸血,说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
唔呃,好难吃。
肉质极柴无比,像是在嚼烤了十天的树皮,而且没放一点调料。入口是浓重的肉腥,咽下去后喉头会回上来草皮般的苦味。
珀里斯只吃了一口就放下叉子,不再尝试。
“谈不上。”塔西尔语气揶揄。他习惯手里有些东西,以往总是配枪,现在不太合适,便拿了把餐刀在指间随意翻转着,“以前医务室都是门可罗雀。您知道的,他们去看病纯粹是为了看您而已。”
“况且,断胳膊这种皮肉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军雌的愈合力非常强,我想他们要是排队再排久一点,就能在见到您之前自己长好了。”
“不信您看。”
没等珀里斯反应过来,塔西尔便用餐刀在左手背上划出一道口子,刀尖轧过,带出一条淋漓的血痕,瞬时就有豆大的血珠冒出来。
“塔西尔!”珀里斯下意识叫出口,语气里不无惊慌,四下翻找着有什么可以包扎止血的物件,一会儿功夫翻了条餐巾出来,抓着雌虫的手腕就要给他包扎。
“阁下,您别急。”塔西尔把手往前递了递,“您瞧。”
珀里斯看向雌虫的手,不过十几秒钟,血已经止住了,凝固成血痂,再然后,创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约莫一分钟左右,原来那道伤口便恢复如初,彻底看不出被刀划过的痕迹了。
“所以啊,军雌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那群虫今天完全是胡闹,您不用放在心上。”
“头皮撕脱,两小时就能长回来;脊柱断裂,不到三天就能完全愈合。”
“我之前有次出任务,左腿被异兽的牙齿贯穿,战场上没法处理,放着不管,一两天也就好了。”
塔西尔收回手,拿起一旁的餐垫,擦拭着刀刃上残留的血迹。
珀里斯看着,只觉得心中莫名酸涩,像是谁在他心口捏碎了一颗柠檬。看起来,少将对于餐刀都要比他自己的手上心些。刀刃沾血了还擦两下,手割破了则是管都不管。
哪有这样的。
珀里斯一直不回话,塔西尔也渐渐陷入沉默,空气中只剩下细碎的尘屑,静静漂浮在金色的光雾中。
“不疼吗?”
塔西尔抬眸看过来,开口欲作辩解,却被珀里斯打断。
“会疼的吧?”
雄虫看了回去,温和沉静的视线堵住了少将即将说出口的话语。
军雌恢复力惊人,寻常的伤口在他们身上转瞬即逝,疼痛太短,短到在记忆里了无痕迹。
但珀里斯问的不是这个,塔西尔知道。
中弹的时候是疼的吧。
腿部被贯穿的时候是疼的吧。
哪怕仅仅是胳膊脱臼了,从训练场走向医务室的那一路上,也是疼的吧。
明明是疼的,为什么说不呢?
为什么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用刀划破自己呢?
珀里斯低着头,没问出口。因为他知道答案,虫族向来如此,现实对于雌虫总是过于残忍,以至于天长日久,他们对于疼痛变得耐受,变得麻木起来。
而自己所窥见的这浅浅的伤口,不过是雌虫所有痛苦的冰山一角。
“塔西尔。”
少将闻声抬头,珀里斯却稍稍偏过脸,看向桌角降落的一小片阳光。
“下次受伤的时候,不要放着不管,来医务室找我吧。”
“再强的愈合能力,受伤了,总归也是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