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军部飞行器,不是来旅游度假的,没有轮椅给你坐。”
“想回去,就自己走。”
塔西尔双手抱胸,目光不善地注视着这只懒惰的雄虫。他倒要看看,这只虫能坐到什么时候。
珀里斯只觉得脑袋沉沉,思维卡住了一般,连理解对方的话都变得困难起来。他自动过滤掉“军部”“飞行器”这些陌生的字眼,挑着能听懂的回应道,
“抱歉,我的腿是瘫痪的,没法走路。不是故意为难你。”
塔西尔噎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抱歉”和“双腿瘫痪”这两个词哪个对他冲击力更大。他目光转向雄虫的腿,发现裤管下包裹的双腿以及露出的一节脚踝都纤细的异乎寻常,确实像不良于行导致肌肉萎缩的样子。
雄虫低着头,盯着地面,黑色的额发垂落,遮住了一双眼睛,看不清具体表情。双腿拢在一起,双手环住腿,交叠放在膝盖前。不知是不是被关起来的期间四处探查的结果,雄虫的手、脖子、白色短袖和裤子都粘上了地面的灰尘,黑乎乎的,和白皙的肌肤一比显得十分晃眼。
珀里斯长时间没听见对方回话,抬头瞧了一眼,正撞进那人看过来的视线。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很稀少的眸色。
珀里斯想了想,以为对方在为难,欲说上两句,塔西尔却在这时开口了。
“我抱您回去。”
塔西尔虽然讨厌雄虫,但不至于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刚刚是自己误会了这小雄虫,现下抱虫回去,也算是赔礼。
天知道塔西尔心里还有赔礼这个概念。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会一遍翻白眼一边说“虫屎虫渣也配让我低头?”,然后继续埋头擦拭他心爱的配枪。
芬利有的时候也忍不住吐槽,照他家长官这个样子下去,那怕是真的要孤独终老,和配枪过一辈子了啊。
珀里斯抿了抿唇,犹豫着要不要拒绝,但一想到眼下没有更好的方法,就轻轻点头,道一声:“谢谢。”
塔西尔抄起雄虫的腰,珀里斯便顺势环住他的脖颈,方便他发力。珀里斯特意一手握住另一手的手腕,让粘上灰的部分避开了对方的衣领。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塔西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雄虫的体温隔着衣料传过来,冷冰冰的,显然是被冻的不轻。
雄虫不比军雌身强力壮,一身单衣能在冰天雪地里抗上一个月,稍微冷一点的温度就会让他们受不了。
塔西尔面色又黑了黑,不过倒不是针对珀里斯,而是针对他自己。
人往往会将说错的话记很久,虫也一样。
珀里斯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公主抱的体验对他来说还是太新奇了。何况自己不算轻,对方抱自己却显得毫不费力,仿佛抱着块棉花似的,实在是臂力惊人。
塔西尔走起路来难免有些摆动,珀里斯百般注意,头还是不时地碰到对方的胸口。嗯,感觉肌肉很结实的样子。他像被烫着了一般缩回脖子,目光四处游移,不知停在哪里合适。
塔西尔军服外套拉链拉了三分之二,露出里头衬衫的领口,扣子整整齐齐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露出的脖颈是晒的均匀的小麦色,喉结突出,再往上便是轮廓分明的下颌。
托住自己腿弯的手臂,被衣料包裹着,却也不难看出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手背上有凸起的青筋,蜿蜒着从手背爬上小臂,没入卷起的军服袖子里。
很漂亮的身材。
这句话在脑海里响过一遍后,珀里斯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了什么,不禁暗骂一声。人家辛辛苦苦救自己出去,自己还在这想些有的没有的,这是人干的事吗?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乱了。
塔西尔抱着珀里斯大步流星地赶回飞行器,一路上军雌们表面上军姿站得笔挺,实际上眼珠子撇的都快飞出眼眶了。
快看,少将抱了一只雄虫回来!
难不成,铁树要开花了?
有虫按耐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少将前脚刚经过,后脚就拉了同伴来咬耳朵,然后美美收获一个少将的回眼刀。
少将的视线和其他虫的视线不一样,少将的目光是能凝成实质的,里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你下次拉练要加训的训练量。
被少将看了一眼的军雌立马站回标准的军姿,内心疯狂祈祷少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格雷是吧?下次我会重点关注你的。”
咦!吾命休矣!
塔西尔抱着珀里斯走到了雄虫们所在的休息间。军用飞行器上没有专门的休息室,就把原先一个大一些的舱室改成了临时存放雄虫的地方。
刚一推开门,塔西尔和珀里斯就齐齐受到了雄虫们的音浪攻击,低沉的、尖锐的、嘶哑的、圆滑的音色交织在一起的,好像交响乐团奏出了建筑工地的声音一般,给虫冲击太大。
“这环境这么差,我真是受够了!”
“就是就是,都没个雌君雌侍伺候。”
“那些军雌一个个跟木头似的,无聊透顶,一点不讨虫喜欢。”
“什么时候才能回帝都星啊……”
再一看,仅有的一张沙发上躺了八只虫,跟蚕蛹似的一坨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平日里个个趾高气昂,一只虫独占一整个沙发尤嫌不够,现下却因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共识达成了一致,愿意和平共处了,真是稀奇。
其他的十五只雄虫约莫等级不如之前那八只虫,分不到沙发的一席之地,转而靠墙坐着,腿伸的老长,让虫想到烧烤架上排成一排的金针菇。
已有有眼尖的雄虫看了过来,发现珀里斯被塔西尔抱在怀里,立刻愤愤不平道:“凭什么我们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他是被抱着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剩余的虫也开始不满地叫嚷,声浪几乎要把天花板给掀了。少将不悦地皱眉,一把将门关上。
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先生,我叫珀里斯。”珀里斯开口道,“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还没有问过这人的名字呢。
“先生?”塔西尔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虫族没有先生这个词。
“……”珀里斯沉默了一瞬,心中疑惑多了三分,斟酌着用词。
“我该怎么称呼您?”他索性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塔西尔左手微微用力,将珀里斯的脊背托得高了一些。他偏头又确认一遍,怀里的虫后颈一片光滑,确实是雄虫无疑。
但是,雄虫怎么会这么有礼貌?
压下心间疑惑,塔西尔回应道:“塔西尔·蒙特贝洛向您问好。”这是虫族很标准的一句问候语。
“您不用说您,直接用你就可以……您可以叫我塔西尔。”
塔西尔话落,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上半句:
“或者少将。”
称呼对方的军衔在虫族是一种敬称。但除非地位悬殊,从来没有雄虫会对雌虫使用敬称。
但还从来没有雄虫会说“您”“谢谢”和“抱歉”呢。
听雄虫口中冒出“少将”两个字,实在是——非常的有意思。
“好的,少将。”
——指挥室内
珀里斯被塔西尔放在沙发上,面前加上塔西尔一共围了四只虫。这四只虫用看外星人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虽然严格说来珀里斯确实算是外星人。
当塔西尔抱着珀里斯进来的时候,三只虫不约而同地张大嘴,石化一般呆立在原地。然后他们看珀里斯的目光就没冷下来过。
“塔西尔,你这是?”阿布纳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胳膊肘戳了戳塔西尔的手臂。他凑到塔西尔的耳边,用屋里所有虫都能听清楚的音量说了句悄悄话,“看上啦?”
“……”
“……”
“……”
“?”
“误会。”珀里斯摇摇头,用手撑着沙发垫,背坐直了,“我不能走路,拜托少将抱我回来的。”
珀里斯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则已,三道视线齐刷刷转过来,其灼热程度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三个大洞。
这只雄虫的礼貌在虫族社会实在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一路抱过来,塔西尔对于此已经稍稍培养了些免疫力,不至于像另外三个家伙那么吃惊。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道:“让这位阁下自己待一会儿吧。”
“而且任务汇报的文件还没写完。”
塔西尔、阿布纳和劳西安进里间办公了,芬利倒了杯茶,翻箱倒柜想找一些吃的给雄虫。可飞行器上只有战备物资,恐怕雄虫难以下咽,芬利只好从一大堆难吃的里头挑了一个不那么难吃的,拿了一袋营养液。
珀里斯微笑着接过,点头致谢。
芬利一个趔趄,差点没把手里的茶水泼到雄虫脸上。训练有素的副官很快调整表情,恢复如初,向雄虫微微颔首致意。
“我想查一点东西,可以吗?”
“当然,刚好有一个新的终端。”芬利拿了一个终端过来,递给雄虫。做完这些,见没什么别的事,他也就进里间去了。
珀里斯看着手里所谓的终端,心中的猜测有了九成的把握。
他大概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或者说,文明。这些人奇怪的用词,不说人而说虫,古怪的礼节,对于自己过分的尊重,还有种种迥异于地球的先进科技,所有细节无一不指向他心底的猜测。
他刚才差点就要借手机了,话到了嘴边才反应过来不妥,硬生生收了回去。
珀里斯琢磨着这个叫终端的玩意儿,估计和手机的功能差不多。捣鼓了一会儿,他就上手了,并且成功进入星网。幸好这里的文字和他家乡的相差无几,即使有变体也只是细微的改动,读起来没什么大的困难。
约莫一个小时后,珀里斯关闭了终端。
他大概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
他刚跳着浏览了一遍星网百科,又点进各大论坛四处逛了逛。他能肯定,除非他现在正在做梦,但他掐了自己好几下,挺疼的,故排除这种可能。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自己已经不在地球了,这里是一个由雄虫和雌虫组成的虫族帝国。
虽然分作雌雄,但无论样貌还是身体构造,都和地球上的男性更为接近。雌虫的体格普遍强于雄虫,其中,雌虫又分为军雌和亚雌,军雌的体能强悍异常。他们拥有其他种族难以企及的强大战斗力和恢复能力,辅以帝国的先进科技,虫族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征伐,扩张领土,最终得以在星际称霸,并统率其他较为弱小的族群。与军雌相比,亚雌要更为柔弱些,身形不如军雌高大,相貌也更加柔美。
而雄虫……珀里斯看着百科上的介绍,说是身材矮小,体格远不如雌虫健壮。
大约在一千年前,帝国发生了一场浩劫,随后雄虫的数量就急剧减少,雌雄的数量比达到了惊人的五百比一,故而雄虫成为了十分珍贵的存在。帝国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条款来保障雄虫的权益,使得雄虫的地位凌驾于雌虫之上,还特别设立诸多机构如雄虫保护协会,简称雄保会,来专门处理雄虫的事务。
除了体格上,雌雄虫最明显的区别就在后颈。雌虫的后颈有虫纹,雄虫则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还有军雌的精神力暴动、信息素、精神等级……
珀里斯揉了揉眉心,如果按照这个标准,自己应该算是雄虫,那些军雌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
但明明雌虫远比雄虫强大,却要对雄虫俯首称臣。真是……非常奇怪的制度啊。
指挥室有一扇圆形的窗户,珀里斯望向窗外,可以看到飞逝而过的星际的景色。飞行器开的很快,迅疾地穿梭在浩渺宇宙之中,远处的星球一闪即逝,只能看见一道道闪光的残影,像是流星经过,短暂的交汇后又没入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