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一玲踏进纳帕谷5号成家院门的那一刻,她原本的兴奋感变成了恐慌。虽然成实和黄若愚对她彬彬有礼的笑脸相迎,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入侵者。
谢一玲原本以为成实和黄若愚又会像以往见到她的时候那样,毛手毛脚、慌慌张张的,比如两个人会同时开口说话,或者在她周围忙做一团的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再或者他们俩会同时抢着在她即将落座的那一刻把椅子上的一个什么玩具赶快扔到一边去……总之这两个人以往在她面前,总表现得像是被老师无意中抓获的犯了错误的好孩子。
但是纳帕谷5号今天的气氛很不一样,成实和黄若愚平静的接待了谢一玲。黄若愚没有像往日那样客客气气的一再强调房子没有收拾好,而成实也没有问她一句“您喝点儿什么”之后便急急忙忙的跑进DK,把冰箱门开关得啪啪直响。因为这会儿茶水饮料已经提前摆好在茶几上。很显然,在谢一玲来之前,成实和黄若愚已经坐在客厅里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聊着天的等她了。
可是谢一玲还是不由得觉得,成实和黄若愚对于她的来访虽然表现出了应有的待客之道,但如果她没有来的话,他们肯定会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更加怡然自得——这就更加深了谢一玲对于自己入侵感身份的焦虑感。
“谢谢,这茶可真不错。”谢一玲优雅的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感叹到,“哎呀,我刚才还想着呢,我的日本朋友送了我一些煎茶,我本来想拿给你们的,结果一出门就忘了,你看我这脑子!”
于是黄若愚和成实又客客气气的感谢了一番。接着,谢一玲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希望你们不会觉得我是强人所难,因为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大忙,呃……这件事儿跟我儿子智志有关……”
谢一玲敏锐的观察到成实和黄若愚的脸部肌肉同时非常轻微的跳动了一下,于是她觉得自己的脸上像是被扇了一记火辣辣的巴掌一样,她不由得觉得成实和黄若愚肯定已经完全知道她儿子的事情了!谢一玲把这个计划方方面面的变故都提前设想到了,唯独没设想到如果成实和黄若愚已经知道了胡智志的真实情况会怎么样。
所以,是谁把智志的情况告诉他们俩的?而他们又到底知道了多少?他们知不知道春节的时候智志把警察都招上门来了?谢一玲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而她的大脑则在飞速的琢磨着这些问题。
可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于是谢一玲喃喃的对成实和黄若愚坦白,她儿子胡智志现在的情况不太好,由于学业的压力和其他一些原因,他的精神崩溃了。她对他们说,她一直为孩子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而心烦意乱,好在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但是他回到来以后病情并没有好转,让她们夫妻俩特别担心。谢一玲对成实和黄若愚说,胡智志的主治医生建议他最好能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所以他现在暂时……
“呃……事实上,”谢一玲胀红了脸,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他现在暂时住在六院,只是暂时的。”
说完这句话,谢一玲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软,于是她接着向成实和黄若愚保证,六院非常好,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环境设施,一看就是非常专业的医院,比美国的医院都要好。
谢一玲还在继续喃喃的说着什么,只是声音越来越弱。好不容易,她终于说出了这次来拜访成家的重点:某个周末……不着急……只是未来的某个周末……小成和小黄愿不愿意……
“我们没问题,谢总,”看着欲言又止的谢一玲,黄若愚贴心的接过话来,“我们很愿意和您儿子见见面的。”
“您能想到我们,我们很高兴。”成实一边给谢一玲添茶一边说道。
实际上成实在上学的时候曾经对精神病学着迷过好一阵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觉得自己、他全家和黄若愚都有些精神问题的倾向。但毕竟他们都不是真实的案例,而成实也并没有近距离观察过真实的案例,所以他觉得胡智志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么,下周日怎么样?”黄若愚问道,“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
“下礼拜天?”谢一玲假装算着日子,拿腔作调的说,“嗯……让我想想,我不是非常肯定……哦,好吧,就这样定下来吧。”
谢一玲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结果。但是现在她只想离开成家,尽快回自己家去,于是她又对黄若愚说道:“其实也不着急,如果你们下礼拜天有安排的话,咱们可以再商量一个别的……”
“没有关系的谢总,下周日可以的。”
“那好吧。”谢一玲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哎呀,都这么晚了!我恐怕得……哦对了,小黄说有事情想问我对吧?你看我,光顾着自己说了,别介意啊,人上岁数了就是这样。”
说着,谢一玲不顾礼仪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可是入口的茶却让她觉得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好像舌头也跟着肿了起来似的,于是她再也感觉不到第一口喝这茶时的回甘感了。
“嗯,谢总,是这样的……”成实看着谢一玲说到,“我们有件事情想提前跟您说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谢一玲已经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了,在这个只有一脚油门的路程中她全程瞪大了眼睛,久久都不能从震惊中平复下来,而且她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胡宇了!不过,这时间胡宇恐怕已经上床了。现在每天晚上一到晚上9点钟,胡宇便会准时抱着手机上床,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刷视频。
结果谢一玲到家的时候,发现胡宇并没有上床,而是坐在卧室的按摩椅上刷视频。不同以往的是这次他没戴耳机,于是一个女人刺耳的笑声便从胡宇的手机中大声的传了出来。
“老胡,”谢一玲卸完妆、洗完脸,从卫生间出来拍了拍胡宇的肩膀,然后坐在化妆镜前,一边做着日常面部保养一边对着镜子里的男人说道,“你知道那俩孩子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孩子?”
“住在纳帕谷5号的成实和黄若愚,就是我刚才去见的那两口子,你知道他们吧?我觉得智志会喜欢他们俩的。”
“哦,我不认识。他们说什么了?”
“其实他们家的底细我还是知道的,这两个孩子呢基本上可以说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买那套小房子的首付还都管家里借的钱呢,我估计每个月的月供就够他们瞧的,他们应该是‘月光族’。而且啊……”
胡宇确实想要试着去听谢一玲说的话,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手机上的搞笑视频。
“……所以啊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要卖这房子呢?现在市场行情并不好,二手房价压得很低,更别说三期的价格一直就上不来,而且我跟他们说,等你们玩回来的时候肯定还是得住在这儿啊,为什么要卖呢?结果你知道那个成实怎么和我说的吗?他眼神闪烁的看着我说:‘呃……我们不打算再回来了。’于是我问他:‘你们已经在云南那边找好工作了吗?’结果那孩子竟然告诉我没有,然后我又问他们在云南是不是有亲戚朋友什么的,结果他也说没有!”
说到这里,谢一玲学着电视剧里那些小混混的嘴脸,摆出一副摆烂的神情,对胡宇学舌到:“‘没有,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们就是想去大理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老胡,你不知道那一刻有多尴尬!你能想象吗?整件事儿让人太无语了,这怎么能是为人父母的态度呢?”
胡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然后问谢一玲:“太让人无语了?为什么这么说?”
胡宇知道自己并没有跟上谢一玲的节奏,他也知道她一开始说的好像是关于什么人去云南的事儿,不过现在这会儿她显然已经说到别的什么事情上了。
“为什么这么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谢一玲反问胡宇道,“两个背了一身债的人,还带着两个小娃娃,一个上小学,一个还在上幼儿园,我觉得正常人都不可能有他们俩这种想法,更别说真要去这么干了,除非他们是想要逃避什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现在这些年轻人了,跟咱们那会儿完全不一样。其实他们两口子看起来挺像那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孩子的,可谁知道……?而且最让人尴尬的是,在他们说出他们这档子破事儿之前,我已经把智志的事儿和他们说了。现在我完全是骑虎难下,只能按计划完走了,虽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什么计划?”
“带智志去他们家和他们俩认识一下啊。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把你那个破手机关了!”
“在听,当然在听。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没有意义了?”
“因为!”谢一玲不耐烦的回答,“因为他们今年秋天开学以前就要去云南了,而且再也不回来了,那我把他们介绍给智志还有什么价值呢?”
“价值?”
“我的意思是说,智志需要可以长期交往的人。当然,让他们见见面,在他们走之前把智志带过去一两次,其实也没什么坏处。唉,老胡,这事儿发生得太突然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就不能……”
说到这里,谢一玲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说想要说些什么了。她惊讶的发现,她竟然一边说话一边把梳妆台上的纸巾撕成了一小条一小条的。
“唉,说到底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谢一玲把那些小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并如此总结道。然后她站起身快步走到衣帽间,准备找出一套舒服的睡衣换上。
谢一玲一进衣帽间,便在落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她骄傲的想,她的样子看起来——至少是远看,依然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过挂在衣柜里那些花花绿绿、只有老年人才会喜欢的衣服还是将谢一玲拉回了现实。她不由得开始责备自己:真是太傻了!怎么越来越喜欢胡思乱想呢!还少女!真是不嫌寒碜!
接着,脱下衣裤坐在衣帽间的凳子上,谢一玲终于崩溃了,因为她低头便看到一双静脉曲张的腿以及变了形的脚。因为长年穿高跟鞋,她的两只脚上的大拇指都不同程度的向外翻着——这样的脚,跟少女的玉足绝对扯不上任何关系!于是谢一玲赶快把那双难看的脚伸进了拖鞋里,然后快速的翻出了一套睡衣换上,再然后一手拉着衣柜的门把手,一手捂住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谢一玲之所以哭,是因为她今天晚上本来对成实和黄若愚寄予了厚望,可是现在的结果却是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失望;她哭,还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60岁了,双脚已经变得如此丑陋、如此不堪入目;她哭是因为上学的时候女同学不喜欢她,可长大以后男人们也不喜欢她;她哭,是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远在日本的初恋男友;她哭,是因为胡宇是唯一一个在相亲之后同意和她结婚的人,可是他并不爱她;她哭,是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是个神经病。
不过这些情绪很快就过去了。谢一玲迅速的收住了眼泪,快步走进与衣帽间一墙之隔的浴室,擤了擤鼻涕之后,她又洗了把脸,接着她终于重新振作了起来,然后回到卧室,在胡宇那把按摩椅对面的那张安乐椅中坐了下来。
“现在好多了。老胡,你不知道刚才和成家那两口子聊完以后我心里有多乱!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让我有多失望!我一直以为他们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那种年轻人,我以为现在所有结了婚的年轻夫妇都理所应当的向往稳定的生活。你觉得呢?尤其是住在我们这种档次的小区里的年轻夫妻!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以前我总听说外地来的那些人千方百计在在北京扎根,花钱买户口都愿意,因为得让孩子有个北京户口……”
谢一玲说着说着便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边走边说。胡宇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及时的点点头,有时还微笑着咕哝几句,而越说越激动的谢一玲完全没有意识到,胡宇又把一副骨传导耳机挂在了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