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在黑暗中成实并没有认出那是苏宁娜的声音,因为那个声音显得比成实记忆中苏宁娜的声音苍白、沙哑、缓慢,直到后来一连听到了几个奇怪的尾音,成实才恍然大悟的发现正在他身旁不远处边低声啜泣边说着话的人,竟然是苏宁娜。
苏宁娜的故事讲得不是很连贯,事情也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讲述的,而是想到哪讲到哪,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而且这个故事被苏宁娜的情绪影响了,充斥着深深的委屈与不甘,听得成实莫名其妙——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哭着说这些东西。
不过听到后来,成实还是听明白了苏宁娜所讲的故事。
故事是从差不多20年前讲起来的,那时苏宁娜还是内蒙古某牧区发电厂的成本专员。苏宁娜是内蒙古本地人,中专学的是会计专业,所以电厂成本专员这份工作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份最最理想的工作了——这份工作不仅能有工钱挣、有假期、还离家近、不用风餐露宿的去放牧,而且周末的时候她还可以帮助她的额吉做做家务、照顾兄弟们和牛羊。可是当初苏宁娜她阿爸并不赞成她读中专,因为这样不仅使家中减少了劳动力还浪费了许多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宁娜工作了几年、已经老大不小了却还没有结婚,甚至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因为她要把挣到的大部分工资补贴给家里,算是偿还她阿爸当年供她读中专的“学费”。
就这样,在发电厂工作了七八年之后,苏宁娜认识了从北京来的比她小四岁的大学生孙鹏飞。
说到这里,苏宁娜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只剩下了低低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在成实听起来更加陌生的男声讲起了他的故事——然而,这其实跟苏宁娜讲得是同一个故事。
原来这个陌生的男声,竟然是孙鹏飞发出来的。
“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一个很爷们儿的人……因为我小时候总被人嘲笑,他们说我娘们儿叽叽的……”
成实感觉孙鹏飞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里尖细,嗲声嗲气的跟个太监似的,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从小住在海淀学院路那片儿,我爹妈都是大学教授,他们从小管我管得很严,尤其是我妈。我几乎不记得我小时候和什么同学在一起玩儿过,每天不是各种家教补习,就是弹钢琴、学奥数。我9岁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我判给了我妈。我妈……我妈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我想这也是我爸和她离婚的原因,而和我爸离婚以后我妈的控制欲简直是变本加厉了,她什么都管着我,我都上了初中,她还要每天和我一起睡觉、盯着我洗澡、规定我每天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而她最喜欢的是粉红色,所以我每天都要穿粉红色的运动鞋、背粉红色的书包上学去!她就是想把我弄成一个二椅子!”
说到这里,孙鹏飞似乎崩溃了,大声的吼叫起来了。可是过了没一会儿,他又冷笑了一声,继续讲了下去:“不过现在我已经原谅她了。没有人的父母亲是完美的,而且不管她原本想让我以什么样的轨迹成长,她并没能如愿以偿。上初二以后,我就渐渐从她的掌控中逃脱出来了,哈哈!这么说吧,只要是我妈认为‘有教养’或者‘高尚’‘优雅’的东西,我就会从心底里感到恶心,而我妈认为是‘粗俗下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
“唉!”苏宁娜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是孙鹏飞并没有理会苏宁娜的叹息,继续讲道:“我学习成绩不差,所以一路重点学校升上去。我爸妈刚离婚的时候我还会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不过上高中以后我就彻底放飞自我了,我从来不穿校服,而是喜欢穿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涂鸦T恤,装出一副家里很穷的样子。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发现周围的同学开始变得害怕我,我们那种重点高中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乖孩子,所以他们觉得我是坏孩子,但是他们的害怕中又带着对我的崇拜。还有一些不是和我同一所小学、初中升上来的同学,竟然以为我家境特别不好,于是开始同情我。”
“不过我在那所重点高中没能把书读完,因为有一次在校外打架闹到了派出所,所以学校扬言要开除我,主要是我那时候成绩也不太好,可能学校怕我影响升学率吧,反正这件事儿让我妈担心到了极点,哈哈。后来我妈用她的关系把我转到了另外一所重点高中,并且求我好好上学、好好高考,其他的一切都好谈。不过那会儿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才不会去考什么985、211呢,我就是要上一所野鸡大学!”
“我的愿望实现了,我不理我妈哭着哀求我高复一年的建议,直接进了那所野鸡大学,并且学了很爷们儿的机械工程专业。回想起来大学可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经常旷课,泡那些小脏酒馆,还和另外一些糙老爷们儿们聚在一起喝酒吹牛侃大山。然后一毕业我就应聘进了一家电力集团并且主动申请去了内蒙古大草原的电厂,酷啊!”
孙鹏飞的声线变得越来越厚重,与他开场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他似乎越说越得意,可说到这里他竟然出人预料的再次崩溃,并且嚎啕大哭了起来。
于是,黑暗中又响起了苏宁娜的声音:“他一来就吸引了厂里的所有年轻人,我们那里那时候很少能见到从大城市来的人,更别提是从北京来的人了。我们都喜欢他听说话,喜欢他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劲头,喜欢听他说北京话,更喜欢听他讲故事,虽然他说的许多话我们都听不懂,他讲的故事我们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可是我们就是很喜欢他,我们知道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苏宁娜轻声的笑了笑,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不漂亮、也不聪明,更算不上年轻,我可比他大四岁呢,更别提我们家里的条件也不好。我阿爸、额吉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传统牧民,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哥哥好不容易才成了家,可弟弟们的亲事还没有着落。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是吃公家饭的,虽然我那时候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可我却并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因为我得先把弟弟们的彩礼钱攒够。可是……我可能是个挺幸运的人,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牧区姑娘,却被北京来的大学生相中了,这简直……这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