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实第一次听黄若愚讲述她的身世,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夜。
那时候,成实是和另外两个同学合租一间位于树村的小三居公寓住,因此他每次都得苦苦哀求黄若愚,她才肯纡尊降贵的留下来和他“偷情”。可是就是在一次“偷情”之后成实第一次听了黄若愚的身世,他却根本不敢相信红极一时的黄丽珍是他怀里这个女孩的母亲、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潘振武竟然是她的父亲!
在那一刻,成实觉得黄若愚可能多多少少有点儿妄想症的倾向,或者就是她们学表演的人常说的“入戏”——谁知道她最近又在排演什么小品呢。直到不久以后她给他看了证据——再下一次他们在合租屋“偷情”的时候,黄若愚带来了一个饼干盒,里面有她不同年龄时期的照片,大多数照片上都有黄丽珍的身影。其中有一张镶在镜框中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照片像是黄若愚的珍宝,而照片上正是黄丽珍和潘振武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亲亲密密的搂在一起,满脸都是甜蜜的笑容,简直就是偶像剧中的男女主角。盒子里还有一枚黄丽珍的戒指、一支胸针,以及一条细细的金链。那链子看起来并不太值钱,不过黄若愚却得意的告诉成实“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怎么没有你姥儿的照片?你不是跟她长大的吗?你跟你她特亲吧?”
成实翻看着黄若愚的照片,不由不承认她确实和黄丽珍长得非常像,而且在黄若愚身上也能看出潘振武的影子。但是黄若愚这些照片中没却有她姥姥的身影,这着实让成实觉得有些奇怪。
听了成实的话,黄若愚撇了撇嘴,说道:“我姥儿?你是说我外婆吧?她恨我妈妈也恨我,我也一直恨她。”
“你怎么会‘一直恨她’呢?”成实皱着眉一脸的不懂,并且摆出了一副研讨学术问题的态度分析道,“也许你小时候恨过她,比如说如果她对你管教太严什么的,可是你现在长大了,回想起来的时候你应该还是爱她的吧?你从小和你姥儿——你外婆相依为命,你应该从她那感受到过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之类的吧?对了,今年你暑假不回去看她吗?”
“不去,我好不容易才考到北京来,再也不打算回去了。哈,我在她那里感受过爱?我只在她那里感受过恨,你想象不到的恨。其实小时候我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妈妈回上海看我。我妈妈还有我爸爸,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至于我外婆,她那么恨我,我怎么能爱她呢?在她心中我和我妈妈都是她的仇人——她恨我妈妈没给她留一分钱,还恨我妈妈把我留给了她。”
说着,黄若愚冲成实做了一个鬼脸。
“我妈妈死的时候一分钱都没留下来,全帮她男朋友还赌债了,还不够还。”
成实深陷于他所了解的心理学理论中无法自拔,而且他也并不想和黄若愚讨论她妈的那个男朋友,否则会没完没了,于是他继续问道:“但是你爸你妈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才对,因为你都不了解他们,而且你就见过你爸一面,你怎么会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黄若愚一边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成实看的照片、小玩意儿一件一件的收回饼干盒,一边嘟囔着。
看着眼前的黄若愚,成实突然心头一酸,可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童年而伤感,还是嫉妒她那“抓马”的身世与经历。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以后,黄若愚终于收拾好她的东西,然后躺倒在了成实身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眼睛里闪着光芒的说:“我就是爱他们,我爱他们的穿着,我爱他们说话时的样子,我爱我爸爸的房子,我也爱听我妈妈给我讲关于她的生活,她交往过很多男朋友,她每一次都很投入的去爱他们,很爱很爱,就像爱我爸爸一样的爱他们,可是他们……”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成实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他可怜她拥有得太少,心里默默的作出了一个承诺:以后一定要好好爱她、弥补她。
不过这个本来也没有说出口的承诺不久后就被成实抹去了,因为他的童年也不富足,所以他并不如他所说的那么懂得什么是爱。
“我觉得神经病医院的大夫会在我身上捡到好多乐子,”有一次成实这样对黄若愚说,“我跟我爹之间的那些事儿足够写一本神经病教科书的,更甭提我和我妈、我哥的那些事儿了。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家一家四口儿,有仨都是妄想症患者。”
“使劲!你吃奶那劲儿哪儿去了?你吃奶的时候不是挺有劲儿的吗?”这是成实对于他爸成新华最深的记忆。成新华让成实掰开他紧握的拳头,可是成实当年年小体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没办法掰开一个老工人钢铁一般硬的拳头。而每当这时候成新华便会对着他这个老儿子一通无情嘲笑,最后总还会补一句“老成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软蛋!瞅瞅你哥,那才是我们老成家的种!”
成实对于成新华的另外一个记忆点是他的那套木工工具。有一段时间,大概是成实五六岁的时候吧,他突然对他爸的那套木工工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是他每次只要稍稍靠近那套工具总会招来成新华一通大骂:“滚远点儿!你再把它们弄坏了!”“小兔崽子!给我滚开!”“你要敢碰那个,看我不削死你!”
直到成父成母都已经去世了的今时今日,成实只要见到、闻到黄色木屑和它的味道,就会感到一阵深深的被羞辱感,然后便会不自觉的想要去啃手指头。
成实出生在沈阳,父母本是捧着国营工厂铁饭碗的工人。不知道是“饱暖思淫|欲”,还是这对夫妻临老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总之在成实的哥成果12岁那年,成实“意外”的降生了。成实的父母此时已经是疲惫的中年人了,好不容易算是拉扯大一个半大小子的他们并没有年轻父母喜获麟儿的那种喜悦,反而看着这个小男婴一脑门子的官司。其实也不怪成父成母不高兴,因为伴随着成实的降生一同而来的,不仅有巨额的超生罚款、单位处分,还有席卷了整个东北大地的下岗大潮。
但是坦白的说,下岗潮和成实的降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成父成母是在成实五六岁的时候才先后下岗的,但成新华似乎把这一切噩运都算在了成实头上——成实6岁的时候,成果刚好18岁技校毕业,按理说成果一毕业本来是可以进工厂接成新华的班的,那么成家这个大儿子便可以当工人、挣工资,然后再过几年就可以娶一房媳妇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在工人下岗、工厂倒闭的浪潮下,成果一毕业就失业了,老成家一家四口其中三个劳动力却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吃山空、无事可做,剩下一个干不了活儿的却张着嘴要吃要喝还要花钱上学的成实,看着就让人来气!
日子过不好就喝酒打孩子呗。
从此成实便过上了三天一大打、五天一小打的日子。而且成新华打成实的时候成母王秀花和哥哥成果还别拦着,如果拦着成实会被收拾得更惨。
大概是老天爷并不想成果被他亲爹活活打死,在成新华下岗差不多两年之后,他被以前的工友带着去大连闯码头,结果码头没闯到,却接触到了浩斯凯的产品。本想在大连想靠做木活挣钱却总也开不了张的成新华,眼一闭心一横把他那套宝贝一样的木工工具卖了钱,然后又回家把所有家当都投到了买浩斯凯的产品上,大有一赌定生死意思。
结果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这次不仅开张了,成新华还在成实9岁那年做到了东北地区的销售冠军,接着在成实10岁那年再次蝉联东北地区销冠!
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成接华接着回沈阳开了家浩斯凯直营店。那一年,成新华还受邀去首都北京参加为期三天两晚的浩斯凯经销商表彰大会,并且公司承诺他可以带一名家属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