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真相在派出所揭露于樊振东眼前。
暨泽自不会相信网络上的风言风语,但暨衍演唱会对周俊的异常态度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当即联系了暨衍高中的班主任,风波发源时正休产假的班主任对当年的事情亦不了解,索性将施意的联系方式推给了暨泽。
施意一五一十地,把当年的故事讲述清楚。
最后,她说,如果暨衍需要,她随时愿意为暨衍的澄清作证。
如果除去儿时不成熟的打闹,这是暨泽第一次货真价实的揍人。
周俊高中毕业后没再读书,在社区里开了一家网吧,常常与暨泽碰见,这也是他向暨泽询问暨衍演唱会时,暨泽愿意把票给他的原因。
暨泽一早就守在网吧门口等周俊,暨衍来电时周俊已经晃悠着闯入他的视野,暨泽放下电话后,揪着周俊的衣领一拳挥了上去。
周俊不是软柿子,只愣了一瞬,摸了摸破皮的嘴角,回过神立马扑上去和暨泽扭打起来,两人被赶来的民警撕胶般拉扯开时,脸上还是各自一派狠厉。
深秋时分,广州的温度还没来得及降,只是风更萧瑟了些,暨衍因为着急衣领被风灌开口,在迈进派出所大厅前,樊振东眼疾手快地帮她将领口捋平。
“别急。”
没成想,樊振东宽慰暨衍的话,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
于樊振东而言,霸凌并不陌生。
运动员在竞技场上的斗志勃发,很容易转变为竞技场下的逞勇斗狠,年轻队员没被以各种形式恐吓威胁过,才是少见。
樊振东在八一队被王涛护着,这种事经历的少,顶破天不过是听老队员讲旧事时,拍拍胸脯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候。
暨泽把暨衍和周俊的故事摊开来,樊振东最先察觉到的,竟然是不真实感。
他要很艰难,很努力地去想,才能勾勒出,暨衍这样鲜少与人交恶,面上已经柔软成流水一般的姑娘,还要被恶劣刁难的场面。
他低头去看暨衍,她此时却是一副很平静的模样,仿佛暨泽讲的,一字一句都与她无关。
可就是这份平静,像一块巨石,拖着他的心脏一路往下坠,下坠的速度很快,让心脏与空气摩擦生出了火焰,他的情绪像是收到了召唤,一瞬间找到了归处,
愤怒,以熊熊之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灼烧干净的愤怒。
他捏住自己的手腕,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刚想开口,手背就被暨衍覆住了。
“别急。”暨衍轻轻道,“我有话要问他。”
暨衍将手机扣放在桌上,而后问周俊:“你愿不愿意和解,然后在网上替我做一个正式的澄清。”
周俊正当气头上,利落地啐了一声:“不可能,不论是和解,还是澄清,都不可能。”
意料之中,早在四年前,暨衍就知道周俊的面子比他的命还重,让他低头不如直接把他头打掉。
“好。那我们,奉陪到底。”
回程路上气氛诡异,不论是坐在前排的樊振东还是和她并坐的暨泽都沉默得干脆。
暨衍在两者之前衡量了半晌,最终觉得还是沉着脸面颊泛青暨泽更可怕些。她打开手机给樊振东发消息:“你一会儿稍微等等我,我给我爸上完药就下去找你。”
暨衍意图逃避,准备拿樊振东当垫背。
“你先跟暨叔叔好好聊聊,我回家等你。”樊振东回头望了暨衍一眼,答复道。
倒不是不愿意给暨衍兜底,而是暨衍现在更需要一场面向父亲的剖开心迹,至于他自己,不急,他已经下决心留出很多时间,会慢慢地、长久地等。
暨泽刚找家,就挽起衣袖进了厨房,碗碟相撞的声音顿时响起,仿佛一个很平常的中午。
“爸,先上药吧。”暨衍从柜子里翻出医药箱。
暨泽背对着站在厨房门口的暨衍:“不急,我先做饭,稍等等,马上就好。”
“爸,先上药。”暨衍一动不动,坚持着。
“出去吧,这里油烟大。”
依旧是拿后背对她,暨衍却觉得暨泽的脊梁塌了半分。
她抬脚往暨泽处走,没几步就到了他身侧,暨泽闻声刻意将面孔往阴影里躲。
只是,正是晌午,阳光毫不吝啬地普照,哪有可以把神情全部遮掩干净的阴影。于是,暨衍看见一颗泪珠从暨泽眼角滚落,滑过鼻梁,摔碎在菜板上。
“爸,我……”
暨衍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从谢荇去世,暨泽一直是以墙壁一般的形象出现在暨衍眼前。
极少指责,从不埋怨,事事以暨衍为先,静静地把这个残了一角的家撑起来。
暨泽太过周全,周全到暨衍不愿意把秩序外的事情捅到他面前,让他心烦。
隐瞒时,暨衍没想过这些事被暨泽知道了去该当如何,她以为自己不过少说一句话,算不得纸,自己隐瞒的事情也没有多灼烈,亦算不得火,包住了就是包住了,自己受的委屈自己不往外说,就会被湮没在时间长河里。
暨泽的落泪,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暨衍,相比于秩序外的事情让他心烦,他会因为她的隐瞒而更加受伤。
“我做错了。”暨衍低头,手指将医药箱抓得更紧,几乎要将指尖嵌进坚硬的塑料,“对不起。”
“别道歉。”
三个字说得很急,说出口就连暨泽自己都愣了一瞬。
他咽下哽咽,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你怎么想的,我大概都明白。只是暨衍,我从来不希望你太懂事,有时候我会想你能浑一点,任性一点,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周俊的事是……你妈妈的事,也是。”
暨衍闻言浑身一颤。
“迟了好些年,但是小衍,我还是得跟你说,当年你妈妈的事故,不怪你。”
话音落地之后,徒剩一室寂静。
锲入骨髓的伤疤被重新长成的血肉掩盖,划开皮肤来看,骨头上的刀痕半分未浅。暨衍脑中空白一片,循着本能反驳:“怪我,就是我的错。”
终于反应过来之后,她下意识去逃避,神经抽搐般眨了几下眼睛,脊背更佝偻,埋头拎着医药箱就要往外走:“先上药,我在客厅等……”
话还没说完,就被暨泽一把握住手臂,暨泽用指腹抹一把湿润的眼角,弯腰去追暨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小衍,不怪你。”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暨衍的眼眶瞬间通红:“要是我当年懂事一点……”
“小衍,你觉得我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吗?”暨泽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这个动作让暨衍想起,谢荇离世后,暨泽第一次学着给自己梳头发的生疏动作。
“当然是。”暨衍毫不犹疑地肯定道。
“可是我不觉得。”
在听施意讲完暨衍高中的经历后,他整晚都没睡着。他拼命去想当年他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儿独自面对无孔不入的恶意该有多害怕、多煎熬,他埋怨于自己为什么迟钝到连女儿的痛苦都不曾发觉,又困惑于暨衍为什么不将受到的伤害向他袒露。
暨衍太懂事,太想维持生活的风平浪静,让暨泽省心,于是掩盖掉了暨泽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而他太想做一个好父亲,想把暨衍圈进自己的保护层,竭尽全力把自己好的东西堆到她面前,却没想过这些是不是暨衍真正需要的,以至于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没能护在她面前。
意识到这一点,暨泽霎时间被巨大的悔恨和挫败感淹没。他向周俊动手,未尝不是故意借周俊之手让自己挨上几拳。
“我不是个合格的爸爸,我没考虑过自己的方式会不会给你压力,以至于错过了你生活中的太多。”
暨衍连忙摇头,无措地看着暨泽的眼睛:“爸,你没有任何错,你已经足够好了,我没有见过比你更负责的爸爸。”
“对,你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就像我同样觉得你十年前也没做错什么。无论结果是什么,在彼此眼中,我们都曾为了好结局竭尽全力,即便方向有偏差。”
“小衍,我们是家人。你,我,你妈妈,我们三个人是家人,家人之所以独特,是因为我们可以义无反顾地一起品尝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无怨无悔地一同承担生命里的无常。”
“你妈妈不会怪你,我也不会,你不需要独自承担什么,因为我们一家人本来用的就是同一肩膀。”
“以后爸爸遇上什么困难会跟你讲,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试着告诉爸爸,好不好?”
泪水终于涌出暨衍的眼眶,她握住暨泽伸出的手,埋进爸爸的怀里,颤抖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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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再次收到暨衍信息是在天黑之后,两人约在珠江边,人不多,除了居民鲜少有其他人出没,于是暨衍摘下口罩,在街角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箱啤酒,箱子很重,拖着它暨衍走得踉踉跄跄。
樊振东看见了赶忙去帮暨衍搬,嘴上唠叨她:“不是跟你讲过,少喝酒嘛……”
暨衍放心地把酒交给他,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是和别的男生的出去不能喝,你又不是别的男生。”
起开瓶盖,两人手中的玻璃瓶干脆地相撞,暨衍毫不含糊地把酒往嘴里灌。
樊振东却看着墨绿色的啤酒瓶犹豫起来,握着瓶身的手指收紧又松开,来回几次,期间又几次去瞄暨衍,显眼有话想要对她说。
等他终于将语言组织好,准备开口,却见暨衍的酒瓶已经空了,她正伸手去拿第二瓶,他叹口气,最先出口的是一句无奈但轻柔的劝告:“慢点喝。”
暨衍朝他弯起眼睛:“你管的好多。”
“别人我才不管呢,我那是……”
“关心我。”
樊振东一愣,注视着暨衍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你……”
樊振东给了她太澎湃的暖意,像是萧瑟深冬时分的旭阳,而她是一丛冰林,从前总是害怕自己靠近他就会融化,但现在,她突然发觉,自己开始期待自己融化后,冰层下面的模样。
于是,她试着向着太阳伸出手。
“我知道的,谢谢你关心我,也谢谢你……愿意花心思管我。”
樊振东被她灼热的目光盯着,胸口的心跳开始失去常有的规律,视野中除了暨衍的部分也开始渐渐失焦。
还有要紧事要说呢。
樊振东按了按自己不听话的胸口,晃了晃脑袋,把自己思索的一下午的话讲给暨衍:“周俊的事情,我会帮你联系律师,我在外面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待的,也认识些人,我回去再去找局里专门负责舆论公关的老师请教……”
“放心交给我来处理怎么样?”又是一瓶啤酒下肚,因为睡眠不足状态不好,暨衍已经有些醉意,左手按在长凳上,稳住上身,“相信我,相信我这一次能解决这次的风波,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就像我相信你一定会赢下比赛获得冠军一样。”
暨衍脸庞有些泛红,嘴角扬着笑,眉眼间满是凛然的少年意气,让樊振东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想要永远站在身边的那一瞬间,她也是这样神采飞扬地站在舞台上,攫走了樊振东视线中的所有颜色,绚烂非常。
他将自己的酒瓶碰上暨衍打开的第三瓶酒:“当然。”
这样好的暨衍,值得他交付所有的信任。
原先满当当的箱子很快就空了,暨衍皱着眉晃了晃最后半瓶酒,不满地撅起嘴,猛地站起身,然后结结实实一踉跄,一头栽进想要扶她的樊振东怀里,因为酒精而变得滚烫的耳朵贴在他的左胸上。
两人过近的接触让樊振东脊背瞬间僵直,架在暨衍胳膊上的手半分不敢动。
“你心跳好快啊!”暨衍对此毫无所觉,乐呵呵地一伸手,温热的指腹划过樊振东下巴的皮肤,话锋来了个大转弯,“你胡茬长出来了。”
樊振东眼瞳一颤,低声应道:“嗯,我知道。”
“咚咚长大了啊,都有胡子了。”暨衍的手胡乱比划着,“也长高了很多,之前也就到这里?”
樊振东握住往自己腰腹处比的手,“对啊,我长大了。”
他心念一动,低头去看笑得眉眼弯弯的暨衍:“咚咚和小衍都长大了,就不能再做普通朋友了。”
暨衍一听不乐意了,她挣扎着站好,皱起眉头:“那怎么办?我不同意小衍和咚咚绝交。”
“小衍愿不愿意,等等咚咚,等他打完奥运会,给他一个能够成为遇见困难会第一个想起的,愿意让他和你一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