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已经结束。
薛仪跟随侍从的引导入了景伏宫中,抱着琴,仍是出了一身薄汗。
这景伏宫是整个行寂山魔元最为浓郁的去处,每呼吸一口气,都感觉在吞咽下刺骨的烈风一般疼痛,这里不是修士该来的地方。
若在往常,他只要释放一道灵元,便能在躯体之外筑成屏障,免受外界影响。然而他已经吞下隐灵丹,再加上底子有伤,身体比一般人还要虚弱几分,更别说有灵力相护,现在只有咬牙忍耐而已。
宫中亭台楼阁,画栋飞檐,更与人界不同,然而他却无暇去看,几人从睡莲水榭穿过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秀丽挺拔的梨林。
在这样严寒的峰顶之上,却有梨花绽放于枝头,叶少花多,放眼皆是一团团紧凑的白,若无花香,遥望还道是雪挂枝头。
薛仪眼看着眼前的雪白一色,心中一怔。
记得在九章山的废墟之中,也亭亭立着一棵高大的梨树,不分时令悄然绽放,那九璋宫宫主与魔宫颇有渊源,这梨花,莫非有什么独特寓意?
侍从低头缓步走过,带着他穿过梨花林,入了旁边的雅致院落。
隔着一堵白墙,梨花的甜香仍然随着晚风越墙而过,连墙边种植的修竹都阻隔不住。薛仪步入厢房,侍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看着这素净空寂的院落,也不像是平常用来接待客人的厢房,几案上倒是一尘不染,打理妥当的。
薛仪自知不需睡眠,便盘膝坐在一旁的长塌竹席上,闭眼静待。
他此刻对于魔君的如此安排,自然满腹疑虑:“他留我在行寂山,究竟是何用意?”
不知多久过去,天未尽亮,果然听得敲门声入。薛仪下了塌,打眼看去,来者是魔君的使者,召星临。
这位魔族曾把恭清和打成重伤,更在闯魂殿时现身阻挠,魔功剑术皆是上乘。此时再次相见,薛仪只得压住内心涌起的波澜,低声道:“是你!”
召星临手上端着一物,在微光下满满溢溢,嘴上的语气却是冷傲非常:“过来,把它喝了。”
那碗中之物浓稠墨黑,还带着一股腥臭之气,未知何物。
想来他们魔族有那污秽淫邪之物,向专是克制修士之用,赤水牢中被硬灌下去的东西,已经对他经脉造成极大损伤,这回恐怕又是故技重施。
薛仪扫了一眼,竟然有些好奇它的名号来,“这是什么?”
召星临冷笑道:“薛道友如今处境,似乎没有资格发问。”
薛仪自知其意,随即自嘲道:“说的是。”
便端起瓷碗,忍着腥气一干而尽。
对方要自己喝下此物有的是办法,如今只是先礼后兵罢了,薛仪也懒得与敌人拉扯推搪,所以喝得干脆。
那碗东西进了肚子,混杂的千百种古怪味道,惹的他几欲作呕。
召星临见他喝得干脆,倒有几分缓和了脸色,也不多说什么,端着空碗便要离开。
薛仪却叫住他道:“慢着。”
对方回过头来:“薛道友还有何事么?”
薛仪听他称呼自己薛道友,而不是在初次见面时唤他靖华真人。不知是什么导致他的称呼改变,一时也无暇追究,只道:“不知他魔君何时方便,与我一见?”
对方却冷然一笑,显出一丝嘲弄:“君上留你,便要见你了么?”
说到底,他被魔君识破身份,“请”至魔宫,说是被魔君挟持也不为过,自然算不得他们魔宫正经的客人。
薛仪一时语塞,对方见他如此,便扬长而去。
都说君心难测,薛仪面对如此处境,心中难得有些烦闷之感,回到塌上,却发觉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莫非是那碗药起了作用?
然而那种疼痛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便停止了。
他很快盘膝静坐,体察一番身体的变化,却没有再出现其他异常。
薛仪自思,若是只有这种疼痛,那么也还能够承受的住,只是不知那药是否还有后劲?总不是送来解渴的吧?
此时天色大亮,视野外却仍是灰蒙蒙的,不多时,北风大起,雪花已经点点落下。
他望着窗外的一场急雪,翻开右手,见到指甲也冻出了黑紫色,现在是一点灵力也调动不出来了,虽然这具身体已经修炼日久,得了日月之精华,骨肉比寻常人更是不同,然而面对这样的严寒,这一身单薄衣衫实在不能抵挡。
屋里又素净利落,更像是平常用作练功的房间,不见任何衣物被褥的影子。
别无他法,只得再度起身,把呼呼吹进雪水的窗户关紧去,这样受着凉,喉咙越发痒起来,他扶着窗棂低咳了几声,便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发黑。缓了一阵,便索性席地而坐,闭目冥想,希望把身体的知觉放轻。
取回百丈莲的计划并未成功,又陷在这魔宫深处,不知道昊月那边如何了,这般想想,终归不得心定。
直到夜幕重新降临,召星临再次端着一碗药,出现在门口。
他只是站在外面,犹如黑夜鬼魅一般,简短说了一声:“过来喝了。”
薛仪脸上已经透出一丝不正常的苍白,身上仍是那一身宴上的灰衣,轻纱外披,更显得形容纤弱,他单手接过瓷碗,仍是一饮而尽。
召星临立在门边,看了他一眼,眼神仍是昨晚一般冷漠,但又似乎有话想说,薛仪接触到他的目光,心中奇怪,刚要问他,对方已经端起空碗,再次没了踪迹。
薛仪关上门,也没空琢磨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他突然感到腹痛难忍,只得躺在塌上,尽量调整气息。
虽然修士不用卧眠,但是比起打坐,平躺能让肌肉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
这次的疼痛非比寻常,一开始的阵痛已经慢慢开始扩散,身体里好像有成千上万条毒虫啃咬骨肉,此起彼伏。
他眉关紧蹙,咬紧牙关,疼痛开始变成痒痛,敏锐的体感像是刻入脑海,一下强似一下的疼痛,远远超出了常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他抓着塌沿的手已经攥得发白,整个人疼得蜷缩了起来。
魔族王把他留在此处承受这般折磨,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若是顾念数月相随同行的旧情,为何并不见他;若是存有坏心,又为何与他约定十日?!
他睁着眼睛,身体沉浸在这种焦灼的疼痛之中,直到天色再次亮起,一层稀薄的阳光铺在雪地上,照着雪莹莹剔透,但没过多久,乌云蔽日,风雪似乎更急了。
不能坐以待毙!
薛仪心里有了决断,便自己扶着塌沿起了身来,去开了木门,待风雪吹入室内,原本混沌的精神也清明了一些。
墨竹潇潇,尖细的叶子载不住积雪的重量,白雪啪嗒一下滑落下去,响起一阵细微的动静。
薛仪的脚步声也轻,穿过一院子的残雪,若鹅毛点水,孤鸿落舟,融在一片寂寥之中。
刚一出院门,便有四位美丽的宫娥敬伏在地上,恭敬道:“先生圣安,下婢在此敬候先生吩咐。”
薛仪一愣,不曾想那晚下去的宫人一直在此守着,也不知是听候吩咐,还是监视自己,既然有人在这里,也正好。
他道:“不知你们君上现在何处,能否带我一见?”
宫人摇摇头表示:“先生不知,我们地位低微,还不曾有此等权限。”
薛仪直接道:“那么我该向何人请示?”
宫人回道:“星临大人为君上近侍,担有此责,不过……大人他白天不理事,先生要等到晚上。”
薛仪眉头一紧,想起召星临上次的推诿态度,觉得有些头痛,相比之下这几位宫人的口吻却十分恭敬,对自己的问话听起来也不曾掩藏。
那么是否意味着,自己作为“客人”的自由,其实比想象中要大一些……
他看了一眼外面,道:“我能否出去走走?”
“自然可以。”宫人回得爽快,几人很快起了身来。
薛仪没想到要求直接得到了满足,猜测得到证实,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一层,他不理解这两拨人为什么态度如此不同,
心中带着顾虑,表面却任由宫人跟着,往雪中走去,至一段甜香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眼前梨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树。
洁白的花瓣抵受不住雪的重量,多有折损,那天夜晚路过此处只觉得满园梨花煞是好看,今日见这梨花,却被无情的白雪所埋,不禁深感可惜。
他心随意动,便伸手想要替花枝拂去面前的积雪,手指还未触及,已经被一个声音急忙劝止:“薛先生,这花若是折下,被君上知晓,只怕祸事到了!”
“是他的花?”指尖一顿,薛仪回头问向宫人。
宫人面露急色:“正是。”
她们显然误会了薛仪,以为他要折花赏玩,听得对方如此郑重其事,一个想法突然涌出心头,让薛仪没有立刻澄清自己的行为。
宫人见他不语,以为不信,连忙说:“君上甚爱此花,平日里若姑姑在时,都是不让旁人触碰半分的。”
薛仪淡淡一笑,那一副冷淡普通的面容,仿佛忽而焕发了生机,犹如冰雪消融,春风化雨,轻轻抚平了人心的焦躁不安,宫人们见他此笑,都呆愣在原地,没了防备。
哪里知他就敛起了笑,却是说道:“碰也碰不得,显然十分看重,如此正好……”
他说罢,三指合拢,竟然直接捏住了花枝!
四位宫人见此,不禁幡然变色,可是哪里够他手快,“卡吱”一声,一束累累白枝便折在他手,还挽着淡笑道:“现在,你们星临大人可有白日理事的理由了。”
宫人纷纷脸色煞白,猛然跌跪在地上,已经不知要说什么。
薛仪握着梨枝,提醒几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带我去领罚?”
宫人们哪里听过这等要求,不禁呆呆道:“领、领罚?”
“先生是贵客,我怎敢罚你啊!”召星临忽而从雪中现了身,当即高声说道。
原来他一直就在此处,没有离开,自然把刚才的一番对话听在耳中,也对薛仪的意图了然于心。
薛仪道:“你若不罚我,怎么向你们君上交代?既然交代不了,还不如让我直接来说,免得让你为难。”
召星临自然可以凭自己心意偷偷处置此人,然而这人毕竟是君上要留的,轻易动不得。可若是不罚,当着外人的面,这个家伙折了花,他要是轻易放过,又怕是乱了魔宫的规矩。
他不得不说:“先生存心为我等着想,现在不领情也不行了。”
于是摆摆手,让几位宫人退下,转身就走。
薛仪见他松口,知道自己赌对了,当即随着对方出了梨林。
出了院门,穿过水榭,此时虽是白日,四周却无人走动,诺大的王宫忽而变得孤清寂寥起来,只余下两人的脚步声。
穿过游廊,曲曲绕绕途径几处宫殿楼阁,他们从王宫的中轴线上偏离,转入东向,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至眼前冷白色的宫墙高高垒起,朱门未开,忽而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召星临终于停下脚步,回头让薛仪等候片刻,便消失不见了。
是结界。
薛仪望着面前一副门廊,苍白的手指微微一动,便收回了手。
这里就像来到风雪的中心,无极的尽头,冰寒刺骨,冷入骨骸,不是寻常栖居之所。
召星临去不多时,便直接返回,对薛仪道:“君上赐见,随我过来。”
魔族王愿意见他!
薛仪当下有种强烈的感觉——既然魔君可见,那他此前跟召星临提及,对方没有立刻答应,有没有可能,是召星临单方面的并不愿意他与魔君会面?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
薛仪无从推断出真实的情况,只是跟着他后面。
进入结界之后,那种冰寒之感更加明显,只见面前耸立一面高大的殿门,门眉上雕刻着古老的图腾,依稀看见,好像是一只凤凰。
召星临推门而入,把薛仪迎进内殿,便退了出去。
殿内点着长明灯,把日光照不到的角落,也染上融融的暖色。中间帐幔垂落,把大半个视野都格挡起来。
魔君盘坐塌上,近旁升起一缕檀香,就算隔着纱帐,也能感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庄严肃穆。
薛仪站在原地,望向主座高处,只看到一个端坐的轮廓,想起那个毫无修为,总是沉默不语的清瘦身影,竟与眼前之人无半点相似之处了。
魔主蛰伏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