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被催眠了。”
这句话突兀地出现在纸上,祝云昭怔了一瞬,手指微微一颤,然后迅速划掉了它。
夜幕低垂,台灯的光刺破黑暗,却只能照亮书桌的一角,微弱的光晕落在他的手背上,将指骨的轮廓映得清晰而僵硬。
我被催眠了吗?
还是……
我犯病了?
手心渗出冷汗,胸口更是仿佛鼓槌在猛烈敲击。
这不是无凭无据的妄想。
如果只是单纯的失眠,他不会有这样的疑虑。
可是……
脑海里像是有断层,他越是去思考,就越是觉得某些回忆被人为地削去了一角,变得陌生又疏离。
他被催眠了。
这不仅仅是错觉。
而催眠他的人,很可能是——
他的弟弟。
更可怕的是这个弟弟,
也是他的……
爱人。
·
他的弟弟,很爱看着他。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他的眼睛很黑,黑得像是夜色浓稠的海,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祝云昭不止一次在他这样的目光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小时候,他还能用一句“你是狗吗?怎么一直跟着我?!”来掩盖自己的不自在,然后气急败坏地甩开对方的手,躲回房间。
可现在,他不再逃了。
他已经习惯了。
可这种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他不记得了。
一段关系的转变,总该有一个起点。
可他努力回想,却找不到那道明确的分界线。
他和梁溯,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弟弟这个身份变得模糊,开始渗透进更深的感情?
他该记得的,他必须记得的……
为什么,什么都不剩了?
“哥,你在想谁?”
梁溯微微偏头,唇角翘起温和的弧度。
这个称呼,梁溯叫了二十几年,从最开始奶声奶气的“哥哥”,到现在平静又带着几分独占欲的“哥”。
祝云昭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床上的东西上。
是一本展开的书。
关于……催眠学。
上面记录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最后一个字写到一半停下了。
祝云昭的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尽量平静开口:“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梁溯却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合上书,随意地丢到一旁,目光温柔又专注:“等你回来。”
他来到自己的面前,影子被拉得很长,正好将自己完全笼罩。
祝云昭曾经比梁溯高半个头,可从高中开始,梁溯的身高已经悄然超越了他。
如今站在他面前,更是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
距离被拉近,近得呼吸都交错,近到如果祝云昭想逃,也能被弟弟一只手按住肩膀,轻而易举地困住。
但梁溯不会这么做。
因为从小到大,他的弟弟一直都是温柔的,温柔得像是一块无害的绵软织物,永远安静地贴合着他,从未生出任何锐利的边角。
祝云昭不喜欢吃青椒,所以梁溯从来不会让餐桌上出现青椒。
祝云昭高中时迷上了一支乐队,梁溯便悄无声息地记下所有专辑,将歌曲循环播放到烂。
最近自己失眠,梁溯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甚至呼吸都会刻意放轻。
“你对我太好了。”
有一次,祝云昭开玩笑地说。
梁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了:“因为是你啊。”
因为是你。
梁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祝云昭轻描淡写,指了指书:“你最近……在研究这个?”
梁溯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坦然点头:“对啊。”
“为什么?”
“哥最近失眠。”梁溯语气温和:“我想看能不能帮到你。”
祝云昭心跳顿了下。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可他却不自觉深想下去。
他真的只是为了治疗我的失眠吗?
他定定地看着梁溯,试图从那双漆黑的眼里,捕捉到哪怕一丝细微的闪烁或是慌乱。
但他什么都没发现。
梁溯看起来,毫无异样。
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温和,仿佛平静的湖面,倒映着他的脸,将所有的情绪吞没在最深处。
那样的目光……让他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
是自己多心了?
祝云昭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神经质了?
怎么会有被催眠这种可笑的想法?
但既然一切正常,没有催眠。
那为什么自己记不清和梁溯是怎么在一起的?
·
他和梁溯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的关系早就来到了家人该有的范畴,最亲密的存在。
祝云昭曾经抗拒过这个弟弟的到来。
那时他才八岁,正是孩子最敏感的年纪。他占有着父母全部的爱,从未想过要与别人分享。
梁溯来的那天,脸颊苍白,眼神怯怯的,像一只在风雪里冻了一夜的小兽。
据说梁溯的父母死于风雪交织的车祸,濒死的母亲抱着幼小的梁溯,才让自己的儿子没有被冬日冻死,撑到了救援队的到来。
但他的父母没有撑到那个时候。
那天,梁溯成为了孤儿。
客厅里,大人们都在低声安慰他说:“没关系,这里是你的家。”
可祝云昭不喜欢这个闯入者。
他冷着脸,站在客厅的角落里,手指紧攥着衣角,没有靠近一步。
他的心里充满了抵触,因为如果梁溯被正式收养,那就意味着父母的爱要被分走一半,那他就不再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所以他固执地反对,甚至在父母的劝说下故意闹脾气,拒绝叫弟弟。
最终大人们最终妥协,做了个折中的决定,不走正式收养流程,让梁溯留在福利院的档案里。
名义上,梁溯只是寄养在他们家里。
可实际上,他近乎是这个家的孩子。
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日日相对的弟弟。
随着年岁增长,祝云昭发现,自己当年的排斥毫无意义。
梁溯并不争夺父母的喜爱。
因为父母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而梁溯……从始至终,都只看着他。
像是一只生来就认定了主人的犬,忠诚、沉默,又带着某种令人无处可逃的执着。
·
卧室的灯光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月光都泄不进来。屋内曲子缓缓,如潮水拍打在夜晚的礁石上。
祝云昭半阖着眼,昏昏欲睡。
他的思绪有些飘散,意识模糊地回想起过去的点滴。
他和梁溯一起长大,一起度过的每个片段,清晰得像是电影中的画面。
可渐渐,很多记忆都开始模糊不堪。
比如他们第一次牵手的时候,祝云昭本该记得很清楚,可现在,他却有些想不起当时的场景。
甚至,他有些想不清——
是谁先主动的?
祝云昭皱了皱眉,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耳边的旋律仍在持续,柔和而隐秘地拉扯着他的意识,让他缓缓往更深的梦境里坠去。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逐渐放松,意识仿佛浸了温泉之中。
就在他即将陷入睡梦之时,祝云昭忽然感觉到——
有人在看他。
心脏猛地一跳,血液像是倒流般直冲大脑,神经被直觉狠狠扯紧。
祝云昭猛然睁开眼。
是一双眼睛。
漆黑、沉静,仿佛夜色本身被夜幕吞噬。
自己的弟弟没有睡。
他静静地站在床头,背靠着微弱的光,身形被勾勒出流畅而颀长的剪影。
没有情绪。
没有波澜。
就像是一个在长夜中等待太久的猎手,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脑子像是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祝云昭顿时呼吸瞬间急促,心脏狂跳。
他下意识想起身,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啪——
卧室的灯忽然亮了。
原本死寂的黑暗瞬间被光线刺破,洒在床上,也洒在熟睡的梁溯身上。
他没有睁眼,脸色安静得像是陷入了深梦,甚至因为被吵醒,微微皱起眉,带着几分困倦的沙哑:“哥,怎么了?”
祝云昭怔住。
他的胸口仍然起伏不定,手心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是梦吗?
可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那种被凝视的压迫感如此真实?
他缓缓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屋内曲子的旋律还在继续。
曲子,一直没有停过。
祝云昭闭上眼,眉头微蹙。下一秒,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曲子的节奏,好像变慢了一点。
很轻微,很细微,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
它变慢了。
就像是……
有人在悄无声息地操控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