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煜从未想到,独身踏入这大晟城门竟如此容易。
正如齐文华昨日所预料的那样,白煜这队走水路的人马果真先一日兵临城下,不过到的虽早,军士们也确实是连夜赶路疲累不少,白煜下令众兵隐蔽城外安营歇息,自己则趁此机会潜入城中探查时情。
城门边的告示栏前,白煜抱着臂,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明明不久前,自己还是官府点名捉拿的第一罪人,连进出城门都需多加小心,可此刻自己的画像已然卷起黄边,甚至一半粘在墙面,另一半已然不知所踪,唯剩一小块藕断丝连般飘摇风中。
白煜摘下面罩,人海之中,没有一双眼睛在他身上驻留。
不过此时还未到晨钟暮鼓的时分,城门却拥挤异常,白煜的目光在众人面庞徘徊,不难发现众人皆是风尘仆仆。
“哎呀!”
白煜低下头,只见一身形略有臃肿的大娘正揉着额头向他急匆匆地道歉。
“老身赶路急了,公子莫怪……”
眼瞅着大娘抬腿便要走,白煜急忙将她拦住:“敢问大娘,您衣冠整饬,料想不是城外的农家,为何又要急匆匆赶着出城?”
或许是见白煜的面容像是异乡之客,又独身向城中走去,原本一心想走的大娘也停了步伐:
“公子莫非是外乡人不知这城中的形势?自新帝上位以来,这税额皆大变了样,起初我家主子还以为宫中是要筹钱备战,加固国防,也就上赶着交了。可谁知没过几天宫中便走漏了风声,百姓们才知这税额奇高并非用于社稷,而是用于陛下求索五湖四海的长生之计啊!”
那大娘许是自知多言了些,回眸瞅了一眼白煜后,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不论何朝何代,一旦动了求长生,求不死的心思,便是扯开了劳民伤财的口袋,就算是再理智的君主,也难全身而退。
白煜静默片刻,便逆着人流,向城中更深处走去。
护国寺一如往常,只是迟鲤与往日不同了些。
自出了秋冥山,迟鲤便很少打卦问卜,就算有要紧的事,也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双手,不过今日不同:
“诚问上天,白煜入城之事顺遂与否?”
迟鲤张开双眸,三枚铜币应声落下,她一笔一划细细记好,又掷落五次。
微微泛黄的书页上,卦象终显,迟鲤却搁下笔,皱起了眉。
“远在天边……”
静如海底的佛堂中,唯剩卦书簌簌翻阅之声回荡其间。
吱呀——
有人推开了门。
那人的影子渐渐靠近,步伐虽慢,却走得异常坚定,一步都不曾停歇,好像每走一步,都如同越过了千山万水,又好像只有稳稳地踏好这每一步,才足以确认自己的存在。
“迟鲤,你回头看看。”
直到触碰到迟鲤肩头时,白煜那轻颤的指尖才好似找到了依栖之处。
满殿神佛下,他轻轻开口:
“我就在眼前。”
迟鲤没有想到,相见之时,夺眶而出的泪水比回眸看他的眼睛更快。
“怎么才来……”
扑进那个久违的怀抱的瞬间,迟鲤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
竹叶般的气息混着温热的体温扑面而来,这一次真实地令迟鲤恍惚,正当她想抬头看看白煜时,足下忽然腾了空,惹得她不由勾向了白煜的后颈,又将红透的脸在他心口埋了埋。
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抱起转圈。
而白煜似乎是不知疲倦,愣是等她一遍遍嗔他放她下来才渐渐停了步伐。
迟鲤足下不稳,揽着白煜径直扑坐在了蒲团之上。
喘息之间,迟鲤伸手拂去了他眼下的一道浅浅尘灰:
“这一路,你瘦了不少。”
她瞧了瞧白煜略干的唇角,正欲起身为他倒杯茶,却被他凝着眉揽入了怀中。
面庞之间的空隙骤然缩减,他略有冰凉的指尖徐徐探入了她的后颈,力道不重,却只能直视他,连偏头的余地都丝毫不留:
“这就够了。”
下一瞬,他的吻与他的人一齐覆了下来。
这个吻起初还缠绵悱恻,有轻有重,不过在两三个有来有回的轻啄下,白煜好似应下了某种许可,骤然变换了步调,转而以一种啃咬般的力道占据这柔软的每一寸。
淡淡的血腥气氤氲在贝齿之间,竟恰到好处地引燃了身前人更多的诉求,叩开的唇齿已然不能满足,他渐渐掌控着这个滚烫的吻向她的侧脸游离,而后是雪白透红的脖颈,一路向下。
迟鲤不由得仰起身:他想去探索左边的那边领地,她便向右转过头,他忽而又想去右边的无人之境开垦,她便转向左侧好让他铺展开来。
可就在她转头的一瞬,神龛之上的造像猛然冲进了她的双眼。
烛光跃动间,迟鲤觉得那鎏金的慈悲的面容虽未曾改变,却隐隐透着审视,俾睨,甚至是呼之欲出的嫌恶。
而她就像是志怪故事中,那个因一时贪欢而被永锁塔底的精怪,如此狂妄却又无法自拔。
或许是发觉身下人的情绪略有紧张,白煜抬起了头,顺着她的目光向那神像看去。
“白煜,我……”
“愿力够多,就有了信仰。”他拨开她额前濡湿的长发,徐缓道来,“但眼闭则花灭,只要你的心不在,无论再硕大的神龛都不过是破铜烂铁。”
或许是上天听了白煜一言,那神像前的灯火竟恰如其分地被一阵阴风忽而吹灭,银白色的烟尘下,迟鲤趁暗抚上了白煜的唇。
又或许是得到了回应,他继续行未完之事,可指下却愈发轻柔,如同轻轻雕琢一件易碎的玉器。
他伏在她耳畔,气息愈发沉重:
“你说天有情,但又为何将你我分离。”
她的双腕被扣在头顶,耳畔控诉未停:
“你说佛有因果,但又为何让我借你而生,再让你一次次踏入险境,去还我的债……”
“天地太大,我不知道去哪里问个明白。”
白煜喉中颤抖,良久才开口:
“所以,我只有你。”
也许只有以肉.身去体会这份缱绻的诉求与思念,才能将心比心地知道对方对自己的重要。
迟鲤揉弄着他的长发,又将它绾在他耳后:
“白煜,你长大了……”
“糊涂,我本来就比你大,是你占了我的便宜,硬要做我的阿姐。”
二人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
情至浓时,白煜低喘着,向这最后一道门小心翼翼地叩问:
“所以……可以吗?”
迟鲤不用多言,眼神便是答案。
身旁供台边系紧的经幡被不经意地扯下,垂落的帷幔被她攥得失了形状。
一阵强过一阵的潮涌间,迟鲤觉得那幽幽发着光的顶灯渐渐失了颜色,转而勾勒了眼前那人山峦般的轮廓。
眼前一片霞光暖玉之下,迟鲤忽而合眸,又在不久后睁开,明明灭灭间,她好似看见了秋冥山间的竹雨又簌簌落下,不过这雨却温暖如斯,将她围绕,包裹。
呓语朦胧间,她近乎本能地贴近了两颗心的距离,而他收到她的示意,又载着她,行至了一片未曾涉足却至美如斯的境地。
炽热的喘息间,迟鲤隐隐出声。
白煜即刻停下,言语中尽是关切与心疼。
“疼吗……”
“没事……你很好。”
迟鲤轻啄他的唇角,一下下平复着呼吸,又踏上这颠簸的小船。
迟鲤感受得到最高的那波浪即将来临,她紧紧攥住了她那块专有浮木。
有声音自头顶传来:
“唤我的名字。”
这名字好像是一道咒语,迟鲤每唤他一声,他便多咬一次,随之留下或新或旧的痕迹。
翻涌之时,迟鲤不禁觉得自己为他起的名字太短了些。
直至二人平稳地越过浪尖,一切徐徐恢复平静。
良久,迟鲤才睁开双眸。二人互相依偎,一起缓着力。
借着月光,她替他擦了擦额边的汗珠:
“快去吧,这么长时间,齐文华该到了。”
白煜又揽起她双手,安放自己双颊两边:
“今晚一定要守好门窗,保护好自己。”
迟鲤点点头:“等你的好消息。”
他将她在怀中松开,极为轻柔地扶起:“明早过后,我们与大晟就此别过,到那时我们一起回秋冥山,一起拜见张真人。”
白煜每走一步,便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瞧她一眼,而迟鲤每次就只笑着朝他挥挥手,让他放心前行。
疏影横斜中,白煜的背影最终隐匿与暗夜,迟鲤转身回了殿,在一方书阁中抽出了那卷泛黄的遗诏。
遗诏之事,还是没有告诉他。
她怕他担心,怕他心有旁骛。
“白煜,我们会一直站在一起。”
铜镜前,迟鲤擦去脖颈的薄汗,抬手将发须尽数梳在脑后,又执起那柄剑,牢牢挂在腰间。
满月之下,皇宫之中,太极殿内,齐文朔正饮着雨露琼浆,笙歌不停,身旁的妃妾正一杯杯为他满上:
“陛下,今日乃是十五月圆,怎么不见皇后娘娘来与陛下同乐啊。”
齐文朔摇着葡萄色的面颊,砰一声将酒樽砸在面前:“皇后偷偷出了宫,心中愉悦不少,以后自然就不用再出宫了,又何来与你我同乐一说呢?”
忽然间楚黎急匆匆地赶上殿来,见台下众妃妾正跪作一排手足无措,便示意她们先行退下。
偌大的太极殿除了酒肉,唯剩齐文朔与楚黎二人。
齐文朔本不相信楚黎这番话,直到他含着怒意打开殿门时,骤然清醒了过来。
太极殿位于皇城至高之处,其下一览无余。
城外攒动的除了灯火,还有那乌泱泱破城的兵马。
“楚黎——”
齐文朔忽觉头痛欲裂,他有预感,却不知这一天来竟来得如此的早。
“调集兵马人手,先护卫内宫为先。”
楚黎颔首接令,将走之时,又被齐文朔叫住,他揽过楚黎的后颈,声色不知是否是饮多了酒的缘故,变得极为隐秘低暗:
“有些无关紧要的人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
“陛下说的是……司天监舒大人?”
齐文朔重重拍了拍他的右臂,又望向那有破城之势的兵马,眸中已然看不出情绪:
“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