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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冬雪不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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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全冬不是没有想过和这家人再度见面的场景,赶走他,不欢迎他,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唯独没有想过是管他要钱。

破旧的沙发钻出一堆沾了油渍的黑黄毛絮,饭桌上没来得及刷的碗筷东倒西歪,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劣质酒精味,整个屋子里的摆设一看就是穷馊的工人家庭,翻箱倒柜也找不出几件值钱物什。

这样雪上加霜的居住条件,偏偏还养了个老酒鬼。

卢全冬没有坐,他甚至没有进屋,站在玄关口的鞋柜前,保持一种随时可以退出这个家的界限。

“我没有钱。”卢全冬唇角僵硬,即便已经习惯了这家人的作风,他仍然难以接受,“所以你们让我回来只是为了让我吐钱吗?”

他一字一句咬重了语气:“我才上初中,从哪里给你们弄钱来?”

卢全冬的外公,一个六七十岁的干瘦老头子,因为常年酗酒而眼眶赤红,穿着个脏兮兮的老头衫,可能是年纪大了不讲卫生,他人也长得脏兮兮的。

老头拎起一个空酒瓶就往卢全冬头上砸去,伴随着恶狠狠的怒吼。

“混账东西,你不是找了个有钱的养母吗,没有钱不知道找你养母要啊!”

鲜血从卢全冬额顶流下,一点一滴掉落在地砖上,晕染开这碎裂一地的亲情。

不对,或许卢全冬在这屋子的人眼中,从来不属于家人的范畴,哪来什么自作多情的亲情。

卢全冬随手抹了一下脑门,入目是一手刺目的红。

很疼,但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疼。

也怪他识人不多,他竟然还在幻想……还在幻想……

卢全冬倔强地梗着脖子,没有任何惧意地回视着老头。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八岁小孩了,比老头都还要高小半个头,他不信老头子还能打他不成。

老头子瘦成枯槁的手指向他,破口大骂:“你瞪什么瞪,怎么,找着个有钱人家就忘本了?孽畜一个,把你生下来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

从小到大,卢全冬听到过的最多的声音,无外乎就是“孽畜”、“畜生”、“孽种”这些字眼。

次数多了,他自己都麻木了,只当没听见,看老头子的眼神古井无波,全当看一个喝多了的老癫公。

张牙舞爪,丢人现眼。

见卢全冬无所动容,老头子气得发抖,又砸过去一个酒瓶子。

这次卢全冬早有防备,抬起手,稳稳扣住空中飞过来的空酒瓶。

他将酒瓶翻了个面,倒扣在鞋柜上,抬眼再看过去时,越发厌弃嫌恶。

他为什么会生在这样一户人家?

是因为他命不好,还是他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投胎遭到报应了?

外婆杵在一边,看看老伴,又看看卢全冬,她身子在发颤,浑然不知该怎么办。

她试探着去拉老头的手,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咱们小声点,一会儿被邻居听到又得被笑话……”

“笑话就笑话,关我什么事!”老头用力甩开老太婆的手,转而怒骂老太婆,“你这个死老婆子也是个拖油瓶,干脆跟你这赔钱货外孙一起死了算了!”

“老头子,你别这样说孩子……”

“不这样说怎么说!你们婆孙俩一个拖油瓶,一个赔钱货,哪个不是垃圾一坨!”

他脸色涨红,越骂越亢奋,把老太婆的拐杖抢过来,扬起来狠狠抽在她身上。

“妈的,三天不打你个老贱货,你就敢跟我还嘴了是吧,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外婆一把年纪了,身子骨脆得一拧就断,哪经得住老头这样发了狠的毒打,抱着脑袋哀哀叫唤地往桌底下躲。

“到底有完没完!”卢全冬上前两步抢走老头行凶的拐棍,重重扔在地上。

少年人的身躯还不算很高大,但他依旧努力将外婆护在了身后。

老头被吼得脑子都懵了一瞬,回过神来,他挥手就要给卢全冬几个耳刮子。

“狗东西,你长大了,你了不起了,我就不信,老子今天收拾不了你这头孽畜!”

卢全冬烦躁不堪,又不能以牙还牙,他退后几步躲开老头龇牙咧嘴的攻击。

老头子尖长的脏指甲马上就要刮到他脸上,卢全冬握住他手腕,稍微一使劲就将老头推得跌倒在了沙发上。

见打不过卢全冬了,老头干脆跪在地上撒泼打滚,嘴里“老天爷”“苍天”地骂着卢全冬是个天打雷劈的不孝子,连老人都敢打……

这世上大概除了做事情没有顾虑的恶棍,少有人能奈何得了这种死皮赖脸的老流氓。

即便卢全冬心情已经烦到透顶,他还是尽力让自己维持住了体面,不让这份烦躁外化成“以暴制暴”。

给自己一份像模像样的尊严和体面,是他在冰城的那几年正常人生活里学会的最重要的一课。

他面色冷静:“外公,如果你们把我叫回来只是为了打我的话,我没必要再待下去了,你们对着空气打个够吧。”

“玄关口那些牛奶和饼干是我带回来的,你们想吃就吃,不想吃丢垃圾桶也行。”

说完,他转身便走。

这乌糟糟的破地儿他是一秒钟都无法再待下去。

墙根处,一个一直隐于黑暗的女人开了口,打破了满室的僵局。

“喂,孽子。”

来自亲妈的声音太过熟悉,卢全冬的脚步陡然顿住。

女人抽着一根二手烟,雾蒙蒙的烟圈吐出,她抖了抖手上烟灰,声音是被劣质烟草经年荼毒后的沙哑,她漫不经心地说:“你外婆生病了,需要一大笔钱,你这个做孙子的尽点分内之事,不应该吗?”

卢全冬冷笑了下,冷眼看他们:“原来你们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把我当这个家的一份子。”

“好啊。”卢全冬也气笑了,“生的什么病,倒是说出来听听啊。”

伍娜丢给他一张医院病历单:“尿毒症初期,医生说还有得救,只不过需要准备至少十万块的医药费。”

女人叫伍娜,是卢全冬的亲妈,但她一般不认“亲妈”这两个字,因为有辱她一生的清白。

伍娜手里夹着烟,神色是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当然,想不想救随你,反正我们家拿不出十万块钱,你要不管也行,半年后记得回来参加老太太的葬礼。”

卢全冬将皱巴巴的病历单抖开,他看了眼,是正规医院出具的病检证明。

越往下看,他的眉头便拧得越紧。

-

夏伏婷上了一天的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她这几年自己创业,开了家制衣制布的服装厂,虽然是小门小户的私企,但撞到了风口上,生意还不错,也挣了一些钱。

她买的住宅是一所中档小区的商品房,大城市房子贵,寸土寸金,一套商品房就几乎花了她半边积蓄。

她打算等再过两年,她挣到更多的钱之后就换个高档小区的小洋房,到时候把女儿接过来荔阳读书,让女儿一来就能住上漂亮的洋房子。

夏伏婷有私心,她想成为闺女的骄傲。

辛苦打拼的过程她自己吞,但她不可能让夏夏来跟着她一起吃苦。

在她还没能积累到足够的财富,没能达到世俗意义上的“事业有成”之前,她是不会把卢元夏接过来的。

因为儿子的早世,夏伏婷吃了教训,她不想让卢元夏重复儿子的悲剧,不想让女儿有妈等于没妈。

她一年四季都在奔走业务的路上,能亲身陪伴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虽然夏伏婷看不太上卢全冬给女儿提供的生活条件,但她依然不得不暂时把女儿养在卢全冬身边。

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她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当下,卢仁晋的确比她更具有抚养女儿的条件。

夏伏婷回到家,白炽灯大亮,屋内空空荡荡。

她朝屋里环视了一圈,想起卢全冬昨天和她说过他今天要回老城区一趟,回去看看他那堆低保户家人。

夏伏婷一想到卢全冬那几个看着就素质不高的贫民窟家人,鄙弃地啧了一声,不放在心上。

她虽然领养了卢全冬,但基本不管卢全冬。

别说卢全冬回老城区了,他就是出去睡大街了,她也懒得管。

夏伏婷洗完澡,给自己做了个手工面膜。

最近她有个香港的客户给她介绍了香港贵妇圈都在用的海藻泥膜,夏伏婷也代购了一罐回来试试。

照着说明书,夏伏婷一勺一勺地将泥膜抹匀了敷在脸上,敷好之后,她躺在客厅的软垫沙发上,等着泥膜里的美容成分自然吸收。

可能是沙发质量太软太舒适,夏伏婷上了一天的班又太累,很快,她便控制不住困意进入了梦乡。

她梦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怀着孕的时候。

那年代才80年出头,冰城的老百姓生活条件不怎么好,一到冬天都冷得难熬,于是家家户户都会用砖头砌个火炕,一大家子围在火炕前取暖,你暖一下手,我暖一下脚。

那会儿卢仁晋的父母还没过世,她又挺着大肚子,全家人都拿她当金贵的宝,让她坐在离火炕最温暖的地方,争着伺候她。

而卢仁晋是伺候她伺候得最殷勤的一个。

平心而论,卢仁晋没有亏待她的地方。

如果说卢仁晋的父母待她好是有条件的,因为她怀了卢家的种,但即便是她没有怀孕之前,夏伏婷也能感受到卢仁晋对她的看重和上心。

那个时候的人们都不习惯说“爱”,大家都是忙着讨生活的人,太腻歪的东西说不出口。

夏伏婷仍然能从行动里感受到卢仁晋的这份“爱”。

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卢仁晋在院子里养了一窝的鸡鸭,每隔一阵子就会背着一箩筐的鸡蛋鸭蛋去集市上叫卖,挣到的钱全给她买各种她想吃的。

后来她怀了孩子,胃口就更馋了,像个嘴巴停不下来的馋猫。

夏伏婷怀孕的时候喜欢吃甜的,红糖糍粑、酒酿醪糟、五仁汤圆……她想吃的还挺多,而且她当天想吃,两个小时之内她就必须要吃到,不然她眼泪就掉下来了。

孕妇敏感期,大都难伺候。

一般家庭指定受不了她这尊大佛,但卢仁晋疼她,尽全力满足她,踩着铁链单车叮铃铃地跑遍整个镇子也要给她买回来。

可这一切都在夏伏婷生完孩子,离开冰城后结束了。

她怀着一颗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先后渡游轮去了远比内陆发达的香港和澳门,两个英女王和葡萄牙国王殖民的城市,“殖民地”三个字很难听,但无法否认,西方文化对港澳的发展和影响确实是太大太大了。

香港和澳门是两个很神奇的城市,住鸽子笼的穷人扎堆,住半岛别墅的富人也扎堆,烧杀抢掠的地痞帮派扎堆,觥筹交错的上流社会也扎堆。

夏伏婷体会到了很多不同的人文和景观,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她学会了简单的英语,学会了慢慢摸索着跟人卖衣服做生意,学会了如何舌灿莲花地让顾客心甘情愿掏钱到自己口袋里。

最重要,她知道了原来一个人冬天冷,可以不必围着火炕打转,火炕取火危险又麻烦,只需要买一台平价的电磁烤火炉,像立式风扇一样,一切冷意都能迎刃而解;

她想吃甜食,想吃红糖糍粑、酒酿醪糟、五仁汤圆,可以不必骑自行车亲自上街买,只需要拨下座机号,一个外卖电话就能让店家派出外派员给你送到家门口。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原来她的视野可以不止于雪松镇那一亩三分地。

原来她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原来,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踌躇满志的野心买单,只要付得起代价。

夏伏婷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但她想,即便重来一万遍,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卢仁晋,离开那个小镇子,去寻找她的天,她的地。

她失去了一个温暖的家,失去了就失去了吧,无所谓。

夏伏婷想得开,一个成年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都不代表绝对的对与错,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她选择,她承担。

她将在港澳学到的东西带回内陆,时逢改革开放的黄金期,她挑了个有潜力的南方城市扎根立足。

这个城市就是“荔阳”。

夏伏婷这一扎根,便扎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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