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直接将酒水泼在地上,这跟把人的脸面丢在地上再踩两脚没什么差别。
薛傅延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公主这是何意?”
“本宫既接了这盏酒,如何饮它便不劳薛大人操心了。”萧钰将空酒盏轻搁在桌案上,含笑问道:“今日父皇设宴款待群臣,薛大人为何独独盯着贺将军劝酒?本宫倒不知薛大人同贺将军的关系何时这般亲厚了?”
“公主误会了,薛某方才与其他大人也饮了几杯,若让贺将军为难,在下便不敬您了。”薛傅延按照礼数朝萧钰行了一礼,“微臣深知您与贺将军情深义厚,但不必揪着微臣不放。”
薛傅延偃旗息鼓,终于作罢,萧钰估摸着时辰,明德帝、淑贵妃他们应当快要当场了:“今日良宴,不议闲事,您二位随意,本宫先告辞了。”
言罢,萧钰微微颔首,看了眼贺修筠,转身款步离去。
薛傅延的酒不能喝,贺修筠再三拒绝,萧钰索性亲自出马拦下了这杯酒。
派暗卫在薛傅延大婚前强行给他灌下绝嗣汤,萧钰知道他定会记恨入骨。他私下寻过多少大夫她不清楚,毕竟那是出自杜蘅之手的方子,想要调理妥当谈何容易。
都是他自作自受。
萧钰回到席上落座,目光再不往这头分来,另一人却凝着她的背影,须臾才移开视线。薛傅延见状笑出声:“贺将军对公主……倒是格外上心。”
“薛大人似乎很喜欢管闲事。”贺修筠语气清淡。
薛傅延状似随意道:“不过公主金枝玉叶,又深受皇上皇后娘娘宠爱庇护,其间诸多的鸿沟,可不是轻易能跨越的。”
他们对彼此皆存心意,现下的局势如一道道无形的铁闸,那点情意微不足道,像镜中月水中花,看得见,但终究触不着。
言外之意是劝他早些歇菜。
“不劳薛大人操心。”贺修筠漫不经心道,“薛大人与安国公主新婚燕尔,理应正是浓情蜜意时,贺某近日倒听了些流言,说是淑贵妃娘娘对您有些意见。”
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略显僵硬的脸色,笑道:“薛大人还是先想法子,处理掉这些闲话吧。”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明德帝一到场,席间气氛顿时热络起来。臣子们纷纷起身行礼问候,又举杯共祝中秋佳节。
“诸位爱卿可知,今岁不仅粮食收成比去年多出两成,户部呈来的秋税也比去年增了两成?” 皇帝举杯开口,目光扫过席间,面上带笑,“爱卿们为国效力,朕都看在眼里。”
镇国公薛承业立刻举起酒盏,拂袖起身朗声道:“陛下洪福齐天,治理有方,方使得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左相赵述也道:“皇上主和之策英明,如今大夏三方边境皆与境外通商,暹罗南疆入市货物增多,粮食与秋税皆提了两成。”
“赵大人这话倒不全对。”右相周明远捻着胡须轻笑,“去年冬日关西战事停歇,西域求和,边境互市重开,才是商税激增的主因呐。”
萧钰心头一紧,眼神暗了几分。
周明远这话明着是反驳左相,实则暗暗提点明德帝,关西军权在握的赫连识已两年有余未归京述职。
“不过爱卿所言也有道理,商税与农税并重,关西安定,方见我大夏万邦来朝的气象。赫连将军驻守关西,以铁血之师守国门,用通商之利养百姓,功不可没,只是边关虽安定,却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明着是捧了一番赫连识,暗里却将右相的锋芒折了去。
说罢,明德帝浮起一抹忧色,看了眼阶下领着长女和次子的赫连夫人:“赫连将军过年和中秋都未能归京与家人团聚,是朕对不住你们……”
赫连夫人闻言,起身行礼:“皇上心系边关,万金之躯尚为国事操劳,臣女家那粗人都常说,能为陛下守国门是天大的福气。”
明德帝抬手命人赐了两盏蜜酪,又温声宽慰道:“待关西事务稍缓,朕定让他回京多陪陪你们。”
萧钰的目光留在那位夫人身上,她身着湖蓝云锦襦裙,外罩月白披风,不过三十三四岁年纪,面上已染着常年操持憔悴,一双凤眼仍是清亮,比寻常官家妇人多了些说不出的爽利,一双儿女坐在她的身侧,被养得很好。
前世赫连识驻守关西,近三年事务繁杂鲜少归京。彼时诸事遥远纷杂,萧钰了解得不甚清楚,但却记得,在目前的三位将军之中,唯有赫连识在她逝世后、乃至宫变更迭之际,其处境都未有明显改变的人。
景珩被薛傅延冠以“反贼”之名,前世宫变之际,赫连识不仅没有领军反抗护萧懿恒安危,反而成为了拥护新君的人。
她离世太早,与赫连识几乎未有过交集。前世萧懿恒在位时,刘荻无故殒命,不久后“贺修筠战死”的讯息传至关西,纵使赫连识心性沉稳,清正忠上,未必能真正无动于衷。
也许,该找个合适的时机会会他。
明德帝与臣子互致问候完毕,丝竹声响,十余名舞姬便鱼贯而入,皆着一袭水红襦裙,腰间金铃随舞步轻颤,与殿内笑语融融相映和。
酒过三巡,席间玩起了飞花令,眼见没个起头的人,明德帝目光扫过众人,忽而望向一人,含笑道:“玉成,便由你起个头吧。”
吏部侍郎从容起身,望着当空的圆月,身上似染了一身玉雪风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夕月盈如璧,正应人间团圆之兆,以此起头,愿词中清光能照得皇上圣体康泰,诸位大人福寿绵延,更祝我大夏山河永固,千里同辉。”
一语激得席间又喧闹起来。
此人名唤沈玉成,人如其名,生得温润如玉,才学更是出众。他虽无显赫家世傍身,却凭真才实学在朝堂崭露头角,一路累迁至吏部侍郎之位。以他的能力与手腕,不出数年,入阁拜相未必是空谈。
前世萧钰记得,这沈玉成在朝上没有站过队,属于中立一派。只是后来毫无征兆地请辞官职,自此石沉大海,销声匿迹,再无半点音讯。
……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柳梢,晖光浸透了宫阙的墙瓦。
两人绕开众人出宫常走的一条路,穿过一处幽静的回廊,打算循着小道出宫。萧钰边走边道:“今日这宴,有些无趣。”
贺修筠喉间忽然溢出轻笑声。
“笑什么?”
贺修筠站在她身侧,语气温和:“倒不这么觉得。”
“如何讲?”
“有你在。”
萧钰唇角微扬:“就你会哄人。
贺修筠侧头看她:“今日那盏酒泼得畅快,我知晓其中有诈,但我素日与他及镇国公府无冤无仇,为何突然遭此针对?”
“薛傅延成婚前,我差人送了他一份新婚贺礼。”萧钰面不改色,“一个男人成婚后力不从心,多半会记恨下药的人,他在我这里讨不到便宜,便想从你身上寻隙报复。”
贺修筠闻言沉默片刻:“……原来如此。”
出宫后,两人便分开各自回府了。
纳塔娅自入夜便在府中等候,此刻看见萧钰回宫的车辇,匆匆迎至檐下:“赴宴可还顺利?浣南来的有密报。”
萧钰解下披风递给侍女,领着纳塔娅往后院去:“但说无妨。”
纳塔娅伤势转好后,萧钰在京中的当铺给她寻了份差事。说是差事,实则是借当铺隐蔽又人多眼杂的地界探听消息。
“我在南边留的眼线来信,大祭司在浣南一带出没,信今日才到,算上脚程,碰见大祭司约莫是十日前,当然,这并非重点。”纳塔娅正色道,“探子看见有伙人往一处泥沼边上运了批陶翁。”
话音落下,两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想到了数日前在码头发现的、用来装虫子的陶瓮。
毫无征兆地,前世那场春日里肆虐的瘟疫突然涌入萧钰的思绪。
她指尖微蜷,抬眸看向身侧之人,字句清晰问道:“虫豸种类繁多,既有啃食庄稼的,想来也不乏传播病害的?”
“不错。”纳塔娅接口,“公主此言是指,大祭司是想借虫子在浣南一带传播瘟疫?”
“仅是猜测。”萧钰的目光垂落却又陡然凝住,“前段时日,码头陶瓮与虫豸之事太过蹊跷至今追查无果,本宫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纳塔娅拧眉愁思:“我也怀疑过,或许咱们闹得越大,越遂了他们的意。那些人藏在暗处推波助澜,很难猜到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须臾,纳塔娅开口:“有一种可能,他们在试探我的藏身之处。”
萧钰挑眉,有询问之意。
“公主不知,前些日子码头发现的那些虫子在大夏并不常见,本土人极少能认得。关心则乱,粮食事大。”纳塔娅垂眸,“那时我未能想到这一层,何大人递折子的速度或许有些快了,而我先前遭影蝎卫追杀时,他们跟丢了踪迹。”
“不排除这是一场引蛇出洞,你一旦被发现,若有人添油加醋借你的身份论事,本宫也得坐实一个通敌罪名。”烛火在杏眸里晃出冷光,萧钰若有所思,“那些人既能用陶翁和虫豸做文章,便不会只布这一枚棋子。”
话音方落,外头忽有人轻叩窗牖。
得了允许,能在公主府来去自如的人,唯有那一位。
萧钰抬眸道:“进来说。”
景珩推门而入,瞥见纳塔娅时神色微暗,他的声音混在夜里,有些冷沉:“情况不太妙,御驾遭人袭击,刺客逃至公主府附近。”
“封焱率领金吾卫准备搜查公主府和周边一带,人已过朱雀桥,即刻便至府门。”